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女子

天可汗 第三卷 14-25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7:36

第十四章 骤变   薛崇训现在呆在小树林里,只能在各种情绪困扰之中等待结果。以前他就在想各种置李隆基于死地的办法,包括刺客暗杀、放炸弹等法子,但现在还是只能用人马硬拼,这样相对便捷快速有效。   在洛阳训练飞虎团时,他尝试过请工匠做火枪,最好能做成射程几百米的狙击步枪,可惜都是幻觉,做成的烧火棍一般的玩意只能打几米远,声音挺大的,估计只能起到恐吓作用。然后他又尝试过做炸弹和地雷,但实用效率仍然很低。没有投石车等重武器协助的情况下,距离又短,点燃了炸弹没扔出去就被射死的话,只能炸自己了……低级火药的威力也比唐军常规的火油火攻办法大不了太多,毕竟不是梯恩梯。   相比唐军精良的各式弓弩、刀剑、弩车、投石车,热武器要强过它们,实在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   这时薛崇训又派了两个侍卫进城联系留在卫国公府的方俞忠,了解长安近况。   不料侍卫带回来一个消息,大出薛崇训意料:李隆基不久前带着卫队离开府邸,去宫里了!   薛崇训抬头看着西陲的夕阳,已快到画酉下值的时候,他突然去宫里做什么?难道我们的计划已经泄露?   ……   薛崇训率领飞虎团出东都、行踪全无,在节骨眼上大家都很敏感,这个消息报到太子府之后,立刻引起了谋士王琚的重视,他进谏李隆基:恐生变故!   八十多年前李二和李建成争权,一开始参与斩首行动的人马不超过五十人,现在敌方三百人脱离了视线……三百人说多不多,但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颗小石子都是份量,何况整整三百武装?   飞虎团自去年组建时,就有明文规定不得入京,否则以谋逆论处。但南衙兵包括戒备外城的卫士大多在李隆基的掌控之外,就怕他们悄悄潜入京师。   “那股人马出东都多少天了?”李隆基问道。   王琚道:“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天。我们原定明日一早的行动……会不会被太平的人知道了?”   李隆基寻思了片刻,说道:“参与谋划的人就我们几个,连我的几个兄弟都没告诉,如何泄露……如果太平有了警觉,猜测我们的企图时,会不会猜到我们选择大朝的日子动手?”   选择太上皇来太极殿大朝的时间,可以迅速控制局面,因为宫城北面的玄武门在李隆基手里;如果太上皇在太极宫,控制直通内廷的玄武门等于扼住了整个中枢的咽喉。以往在玄武门就发生了数次成功的宫廷政变……所以时间是可以猜测的。   李隆基踱着步子有些紧张地说道:“如果近期有事,任谁也会选择明天……”过得一会,他的脸色骤然一凝:“咱们现在就动手!”   王琚忙道:“如果没能顺利拿下虔化门的飞骑营,只能从玄武门调兵南下。届时太上皇还远在大明宫,我们东西两头兼顾,事情必增麻烦。”   考虑到王琚的建议,李隆基又再三思量,终于还是断然说道:“不能再犹豫了!王毛仲,你马上聚集东宫骑兵,随我进宫!”   这时宦官高力士道:“陛下的两个弟弟是万骑将军,须得事先通知一声以备万无一失。”   反正马上就要动手了,李隆基也不再担心消息泄露,便叫人通知岐王和薛王,一有风声便率军南下接应。   各方准备妥当,李隆基穿上软甲便率领一众人等来到了宫城,平时他处理朝政的地方就是武德殿,自然可以毫无压力地随意进入。从外朝各部衙门到宫城外廷,一切看起来都仍旧平静而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日已西斜,大家忙了一天,都准备等着下值回家玩妻妾了,只要鼓声一响便走,心情不错……   李隆基一干人等径直来到虔化门前,高力士立刻便大呼道:“皇帝驾到,常元楷何在?上前听旨!”   大将军常元楷正在营中还未下值,听得喊声,便在城楼上观看了一番,果见是皇帝仪仗及侍卫。因为几天前刚刚才在太平公主那里密谋,他心中藏有各种忧惧,自然疑惑,但皇帝召见也可能是公务,难道这样就要抗旨?   正犹豫时,另一个同伙知羽林李慈也走了上来,谏道:“恐事有不妙。”   就在这时,身材魁梧的高力士策马上前,面有怒色大喊:“今上富有四海,欲取闲马三百,尔等亦要阻挠抗旨不遵?快出来面圣!”   常元楷听罢心慌,没顾得上多想便回话道:“城门敞着,恭请陛下进门选马。”   李隆基一听这口话心下“咯噔”一声,情知对方已有防范心了。   听得高力士怒道:“大胆!竟敢如此忤逆今上!”这时李隆基道:“行!我们进门去瞧瞧,这个常将军究竟有多大的架子?”   李隆基身边只有三百余骑,营中却有羽林军数千,胆量立判高下:李隆基从容要进城门;常元楷心里却满是畏惧:刚才不慎忤逆圣颜,要是皇帝见面就以此为口实砍我怎么办?   他郁闷道:“或许今上真是来取马的,这下开罪了他,该当如何?”   李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反正已经谋定明日便图大事,现在正好有机会,不如提前动手!放他进来,然后咱们一声令下,关闭城门,令左右亲兵在前,众军聚众攻之,斩下他的头颅,首功当仁不让也!”   大将军常元楷道:“将士皆不知情,忽然生出变故毫无准备,又摄于皇帝权威,等会一声令下指挥不动怎么办?到时候还未列阵,他们的骑兵一冲过来,胜负未知。”   李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果毅、校尉多是咱们提拔上来的人,不听你的听谁的?三百余骑还能生生把咱们左右羽林卫一块儿击溃不成?事到临头,果断!”他们向下一看,皇帝率领侍卫真就向这边走来了。   这时在城下那边,王琚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明显心里有鬼,您不能亲身涉险。”   李隆基道:“他们没胆子,马上就会关闭城门,坐实了抗旨、谋逆的罪名;也无准备,咱们立刻便可调头出宫,赶往玄武门。”   果真如李隆基所料,常元楷冷汗满面,回头喝道:“快关城门!”   李慈愕然:“不如等他们近百步之后,试试射杀之,何必坐失良机?”   常元楷道:“用箭射皇帝多严重的事儿……”随即低声道,“人心不可测,做出那样的事来,不怕有部将杀我们邀功?”   当下他便坚持下令关闭城门。李隆基立刻调转马头,大喊道:“常元楷李慈抗旨不尊大逆不道,居心叵测图谋造反,枭首者大功一等!”   常元楷急忙召集众将说道:“今上想杀我,他没那个权力,他才是谋反!咱们后面有太上皇、有太平公主,兄弟们跟着我,必定荣华富贵;反叛者两头不讨好绝无好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知羽林李慈道:“马上列阵备战!立刻报知外朝、镇国太平公主府!”   ……   李隆基率众刚调头奔到承天门前时,忽见一股土著似的的人马迎面走来。当前几个人,便是薛崇训、以及窦怀贞萧至忠等宰相。   原来薛崇训是想等到明天早晨在路上干掉李隆基的,但预感到李隆基可能先下手为强,忧惧之下顾不得周全,马上就率军从通化门明目张胆地进城来了。   这么一来,已毫无保密可言,长安城的局势立马紧张起来。风声传得很快,东市这边很多店铺都纷纷关门了,街面上也越来越冷清。而吃皇粮的那些人,官吏、将帅,大多数只是在准备,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先看看形势再说。   而太上皇李旦,再次证明他不是在搞平衡,根本就无力控制局面!   ……“飞虎团!”王琚一看对面那些人的模样,立刻就断定道,然后又说:“左右万骑很快就能南下,就算一时拿不下虔化门,也会从内廷其他几道宫门前来接应陛下,咱们等在宫里也是一样。”   虽然出太极宫的去路被堵,但大伙还是比较镇定,高力士也说道:“看这样子,南衙兵他们还不能有效掌控,更没法短时间动员,咱们可先阻击这股团练土包子……就算万一战有不利,也可退居武德殿等待援兵。”   李隆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分析了一通,也不多言,策马当前:“薛大郎,你这是要谋反?”   薛崇训大声道:“李三,你这不忠不孝的孽子!倚仗左右万骑逼宫,武力威压陛下传位,帝位本就不法,如今又要逾权杀害文武大臣,宫变铲除异己……如此大逆不道的人,天下人都不承认你的名份!”   听得他竟然当面叫皇帝“李三”,萧至忠等人都万分佩服他的胆量……长此以来,等级森严、上下分明,就算是心有反意的古人,也很少有能在皇帝面前保持气势的。   李隆基大怒,喝道:“逆贼,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来人,拿下!”   “霍!”王毛仲大喝一声,一马当前,拔出腰刀,众骑都把手里的陌刀举了起来。 第十五章 为战   蚂蚁们在暴雨来临时会嗅到味道,因而把家搬到高地。草民们在动荡时也能嗅到味道,但能做的一般只有回到家里,仿佛家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总比在大街上瞎逛安全些吧。   宫里面折腾得挺热闹,但冷兵器时代是听不到炮声的,宫外的百姓不知道里面在捣鼓些啥,但风声已经传开了。起先是有一股不明身份的马队从闹市横行,直冲皇宫,有识者便已嗅到不妙,后来宫里一闹,有些小官跑回家来了,消息便不胫而走。   消息不是谣言,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今天到了酉时没有听到鼓声,宫城上的鼓声是控制各门守备交替轮换的信号,也是衙门里上值下值的信号。今傍晚静得可怕,没听到一声鼓响,不是出问题了是什么?   平常繁华的东市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地上到处都是被掀翻的乱七八糟的货物,一片狼藉。当然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丝绸瓷器什么的早搬进去了,主要是些水果、蔬菜等,被人踩得一塌糊涂。这模样,就像是忽然爆发了瘟疫,人都死完了一样。   只见市上居然还有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原来是个乞丐。那乞丐优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在一堆被踩得稀烂的果子里,挑拣比较完好的果子,一面吃一面往怀里塞。他的怀里抱着一堆,嘴里含着一个,右手还拿着两个,显得十分贪心。   一个破产的乞丐拾着果子,显得十分寂寞,进而让整个东市也愈发寂寞起来。   ……   承天门内,也仿佛骤然寂寞起来,眼看到了用武力说话的时候,口水仗已经失去意义了,薛崇训也不再和李隆基对骂。   对面的一片明光甲闪着夕阳最后的流光,陌刀长枪如林竖立,缓缓展开了攻击队列。   汤晁仁把手心在衣服上使劲擦了一把汗,把在腰间的横刀刀柄,转头对薛崇训沉声道:“击溃这股卫队后,玄武门的万骑营多半也要到了。”   薛崇训面色苍白,如果没能直接斩杀李隆基,就算常元楷他们成功地动员了羽林军出战,能打过万骑么?   他长呼了一口气,脸色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对汤晁仁笑道:“昨儿白天咱们休息的时候,我没睡好,但梦却很好。我梦见回到儿时的故乡了,什么都没变,院子外面是条河,右边是大伯家的房子……我记得梦里头,身边还有个女孩儿,很漂亮。”   汤晁仁不知道薛崇训说的儿时故乡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以为他说的是河东薛家,便笑道:“薛郎确实是好几年没回去啦。”   薛崇训缓缓摸到了腰间的一柄横刀,他带了两把。   汤晁仁又问道:“那小娘是谁啊?我认得不?”   “你认不得。”薛崇训看着前方的铁甲群。   汤晁仁道:“后来那小娘和你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后面一个声音暴喝:“长兄,我还做你的右翼!”   薛崇训等人回头时,只见是武家的二郎武崇行,五大三粗的二郎宽脸上满面虬须,胡子多了显老,他其实比薛崇训还小几岁。   武二郎提着一柄陌刀,身上还穿着紫色大团花绫罗,显得不伦不类,大约是在外朝上值来着,听到风声就赶来了。   “好!咱们兄弟俩再打一场马球赛。”薛崇训哈哈笑道。   这时薛崇训看到承天门城楼上一个身穿白衣犹如嫦娥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亲是谁?武二郎拍马上来:“咱们的母亲大人也刚刚过来,就在上面。”   “看见了。”   薛崇训“唰”地一声把横刀骤然拔出,策马横着奔了几步,向城楼上扬起长刀,高喊道:“我为大唐的公主而战!”   众军立刻高呼。武二郎听罢嘿嘿笑起来,差点没笑出眼泪,记得上次那次马球赛,长兄也是这么喊的。   李隆基那边的第一波骑兵已经举起长兵器,组成品字队列启动了马蹄。薛崇训随即便喊道:“左旅旅帅张五郎,随我出击!”   “末将得令!”   “鲍诚,右旅中旅随后跟进!”   “得令!”   左旅一百人整,十火人组成两列横队,纷纷拔出了兵器。夕阳西下,他们身上的斗笠和竹片灰黑灰黑的,和地上拉长的黑影相互呼应。   薛崇训回顾左右,大声道:“诸位保重……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说罢抬起长刀,平指前方:“击溃敌军!”   城楼上的一个宦官见状,小声在太平公主身边说道:“殿下的两个儿子都冲前面,武二郎没穿盔甲啊……”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默然不语。她的脖子挺得笔直,依旧保持着宫廷贵妇常见的高贵仪态,一动不动地盯着城下的情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见城楼下面的飞虎团分作三波队形,已经对冲过去,现在一切都晚了。   薛崇训率领的第一波攻击出击之后随即娴熟地变换队形,两队人马形成了双竖型,犹如一支利箭直插过去。   五十步,空中的箭羽犹如蝗虫一般飞舞。身穿竹甲的飞虎团几乎完全对弓箭没有防御,但狭长的队形有效地降低了威胁,伤亡不大。   接敌前奏,众军爆发出一声呐喊,汤晁仁高喊道:“换!”   瞬息之间,双竖型队形就像一把纸扇一般向两边展开,以薛崇训诸将为中心形成了左右两道扇形。   那不是扇,是两道刀光!   “砰砰砰!”两边的人马就像两群疯牛一般对撞在一起,顿时人仰马翻,喊杀震天。   说是迟那是快,地下瞬间留下了一片尸体,薛崇训部直接洞穿了东宫卫队的前锋,将其抛诸身后,后面飞虎团中旅随即迎上了他们失去冲力的前锋。   李隆基等人就在他们的前锋队后面,见飞虎团第一波骤然穿破前锋迎面冲来,李隆基本人也是大惊失色。他不像薛崇训练武,根本不会武功,也不会打仗,只会布局和搞政治,见到这雷电一样的场面,已经忘记了优劣对比,慌神道:“快,挡住他们!”   薛崇训的暴喝如在耳际:“穿黄衣服那个是李三,斩其首者封千户侯!”   李隆基的第二波卫队已迎面冲来,这时薛崇训的左旅前锋已经损失了几十人,剩下的人兵力单薄。但他明白,斩杀李隆基才是最终目的,其他都是浮云。   出其不意地穿插过来,战机就在眼前!千钧一发之际,谁顾得上敌众我寡?   “杀!”   “二郎,右翼!汤团练,左翼!掩护张五郎,冲过去!张五郎,看你的箭法了!”薛崇训提刀便冲。   张五郎道:“八十步!射不中李三郎我把箭头吃了!”   面前成群结队的重甲侍卫,看上去就像一堵钢铁墙壁。明晃晃的光芒,铛铛作响的金属磨蹭声,让薛崇训有种鸡蛋撞石头的快感。瞬息之间,他脑子里浮现出了用牙齿咬核桃壳的场面。   “哐!”一刀劈在对面一个甲士的肩膀上,刀锋一滑,力透战甲,那人脖子上的鲜血彪了出来,捂住脖子栽下马去。薛崇训数人第一时间冲进了敌群。   “哐哐哐!”眼中只有铁和血,铁在闪光,血在乱飞。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在嚎,这里是人间地狱。   橙光与红光中,薛崇训的汗水飞溅在空中。惊鸿一瞥,只见过来的这几十飞虎团猛士已挂掉大半。只见一个走单了的飞虎团骑兵被一群人围着,全身都是箭,就像刺猬一般,好像还没死,坐在马上仍在甩动着手里横刀。“咵!”这时一柄大陌刀扫过,那刺猬的脑袋飞走了。   “嗖!”忽然一支箭飞过,薛崇训的脖子左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一把的血。   “薛郎!”   “没事,蚊子咬的,再冲几步!”   身后一声暴喝,卖艺耍大刀的鲍诚提着一把大刀,一身是血策马跟上来了。后面的东宫前锋已全部阵亡,飞虎团中旅右旅纷纷踏着尸体而来,那些地上的尸体的血还没流完,一马掌踏上去,血就像水线一样飞溅。   这时众军后面的李隆基已调转马头,高力士道:“王毛仲,顶住!”喊罢李隆基身边的百骑跟着转身护着他便走。   “李三要跑!”薛崇训喊道,一面挥舞着横刀一面继续往前冲。这时陷入敌群的飞虎团死伤殆尽,被分割成零星,中间薛崇训这边只剩下四人!   薛崇训在中,武二郎在右,汤团练在坐,张五郎在后。开战没一会,他们全都多处挂彩。   其中薛崇训位于中间,身份特殊,是弓箭手的重点照顾对象,背上插着好几支箭,幸好穿着盔甲。张五郎身上也有箭羽,他仍旧一直在重复几个动作,从箭壶抽箭,搭弦,拉,放箭,例无虚发。   “啊!”突然听得一声惨叫,一柄陌刀扫过,汤晁仁的左臂飞了出去。片刻之后,另一骑迎面冲来,陌刀对着汤晁仁的胸口。   “张五郎!”薛崇训救援已来不及了,头也不回地大喝一声。   张五郎满头都是血和汗,伸手到箭壶一摸,忽然抓了个空,箭壶已空!眼看敌骑已近,张五郎直接伸手抓住插在自己作膀子上的一根箭,一咬牙拔了下来,搭箭上弓,“嗖!”正中那敌骑的右眼,那人直接从马上仰头栽了下去,手中的陌刀擦着汤晁仁的马镫掉下。   张五郎呼出一口气,忽见又一骑抬起长枪,正要投向汤晁仁!张五郎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第十六章 那箭   那柄对准汤晁仁的长枪黑漆漆的,薛崇训等人都瞪大了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汤晁仁的左臂被砍,流血如注,差不多要昏过去了,右手抓着的横刀在颤抖,发出“嗡嗡”的细响,已然无法作出任何抵挡。   长枪枪头泛着冰冷的光泽,已经飞将过来。此刻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觉在一瞬间失去,天地之间的哀嚎一下子安静下来……但转瞬之后,“哄”地一声吵闹又回到了耳际,他总算有了知觉,立刻将手里的横刀向那骑兵使劲扔了过去,“哐”地一声打在胸甲上,没起到作用。   “噗!”汤晁仁的胸口顿时被长枪当胸穿过,他随即栽下马去。   儿时的伙伴,兄长一般的好友,汤团练就这样阵亡?薛崇训心里一阵剧痛。   这时薛崇训忽然感觉到危险,寒光闪过,他顾不得多想,向侧面一躲,一柄陌刀擦着他的盔甲扫过,金属摩擦的怪响听得人牙酸。   突然大幅度躲闪身体失衡,薛崇训一个没坐稳,从马上摔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空中两个黑影对着自己的脑袋呼啸而下,那是战马的铁蹄!   “薛郎!”   薛崇训急忙一滚,同时从怀里抽出了另一把横刀,一刀就向上面的马腹捅了上去。“嘶!”马上的哀鸣震得人耳膜发痒。他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十分狼狈地从马腹下滚出来,刚想爬起来,突然头盔上“哐”地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了铁盔上,头盔飞走了。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嗡嗡……”地震响。   “霍!”一声暴喝,眼前一个模糊的黑影飞驰而来,人在哪里,攻来的兵器在哪里?薛崇训一时发昏,竟然看不清楚。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哪里,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儿时的故乡……可以穿越回去吗?回家了……   忽然脸上一热,一片黏糊的东西淋将下来,这倒把他淋醒了,忙伸手在脸上一抹,睁眼一看,右翼武二郎正斜冲过来,陌刀扫处,人仰马翻无人能挡。   “长兄!你没事吧?”   薛崇训披头散发犹如乞丐,转头大吼道:“张五郎!冲不过去了,现在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张五郎目测了一下前方李隆基正在后撤的队伍,他们在渐行渐远,此时距离至少一百二十步!距离还是次要,关键是众军环绕,障碍物太多!   “护住我左右!”张五郎喊了一声。   武崇行提着陌刀在右翼来回横扫,敌军半步也无法靠近;薛崇训徒步提刀,横劈竖砍,苦战支撑。还好飞虎团第二波的冲锋队形、中旅将士越来越近,接应过来只在瞬息之间。   张五郎从自己身上又拔下一支箭来,忽然一跳,双足跳到了马背上。坐骑在来回走动,十分不稳,他深吸一口气,身体随着坐骑的晃动而摇晃,努力保持着平衡,逐渐站了起来。   此刻此刻,厮杀仿佛都远去了,张五郎菱角分明的脸平静得就像修行的僧侣,繁华落尽,喧嚣已逝……他盯着前方,右手的箭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搭箭上弦,拉弓犹如满月!   夕阳已经下山了,天边最后的光彩从云里泄漏出来,华丽而美妙。张五郎高高站立的身躯在一瞬间犹如一尊上古雕像,诠释着力量的艺术含义。   此刻,他不为封侯,更不为富贵。只是,并肩作战的好友付出了鲜血与生命,那么,全力以赴吧,勿负今日同袍!   “砰!”一声弦响,一支满载希望与死亡的箭破空而去。转眼之间,穿黄衣服的李隆基从马上摔了下去,百名铁甲侍卫都没能护住他。   “中了!”张五郎一泄气分神,身体已扑将下来,在空中大喊一声。   就在这时,飞虎团中旅接敌,杀声震天,围攻薛崇训等人的这股兵力立见败绩。   “死了没有?”薛崇训抓住张五郎。   张五郎不知道。他说道:“我看见大股人马从立政门那个方向过来了。”   这时阻击飞虎团中旅的东宫卫队被击溃,正跟着向武德殿那边逃奔。薛崇训喊道:“停止追击,撤往承天门!”   他喊罢丢下摔得七荤八素的张五郎,又奔到了汤晁仁面前。只见汤晁仁满脸都是血,眼睛还睁着,有点动静,还没死透……   “汤团练……”薛崇训急忙抓住他的手,见他的肚子上穿着一根长枪,地上一片血泊。   汤团练的嘴皮子动了动,薛崇训急忙附身过去,只听得他说道:“先前薛郎说的……梦里那河东小娘……后来和你怎么样了?”   不是河东小娘……现在?未来?她应该早就嫁人了吧,或许儿女都能打酱油了。   但薛崇训却笑道:“还等着我呢,忙完这阵,我就回去娶她,生一大堆儿女。”他笑出了泪花。   好多年没有过眼泪了,如今的泪却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流。   汤团练听罢嘴里露出一丝笑意,微微一转头看着左边。薛崇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是一棵杏树,已是满树杏花,在微风中婀娜放姿。   汤团练带着笑喃喃说道:“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   “汤团练!”薛崇训跪倒在地,将其抱在怀里。周围的诸将都跟着俯身跪倒,眼中伤感。张五郎怔怔地看着那颗杏树说道:“汤团练以前闲聊,好像说他有个女儿叫杏什么的名字。”   ……   岐王、薛王率左右万骑数千骑兵横穿内廷,夺立政门而出,赶到了武德殿,已然列阵备战。   而羽林卫大将军常元楷等人也动员了羽林军出营,行到承天门太平公主这边布阵。双方全骑兵部队,铁甲如林,黑压压的两片人马。宫廷,不再是歌舞美酒的地方,完全变成了战场。   承天门城楼里,宰相、大将军等文武众臣分列两边,共襄大计。上位者自是太平公主,不过薛崇训也坐在她的身边。   “现在最关键的是李隆基死了没有!”窦怀贞回顾众人道。   萧至忠也点头称是:“如果他死了,羽林军只能听殿下的,我们尚可一战,且胜算很大;如果没死,境况危也!”   太平公主好像没听大臣们说话一样,自顾自地看着血污满身的薛崇训道:“把盔甲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薛崇训脏兮兮的,确实有些狼狈,他的脖子仍然火辣辣的疼,是被一支箭划伤的,悲伤也有几处箭伤,幸好盔甲挡住,伤势不重,只是点皮外伤。他当下便说道:“不要紧,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太平公主面色依然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说道:“你不听我的话?”   薛崇训只得慢吞吞地把盔甲取了下来,里面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一股血腥味和汗味夹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背上有伤,把衣服也脱了。”   薛崇训:“……”   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光膀子,实在有些尴尬,他犹豫了片刻,也不想忤逆母亲的意思,只得把上衣也拔掉,露出了健壮的肌肉。   这时一个宫女打水上来,正要给薛崇训洗伤口,太平公主却道:“我来。”   众人都停止了讨论,默然不语地看着他们母子俩,不知他们准备怎么决策目前的困境。其中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李隆基是死是活尚不清楚,万骑兵临城下,随时可能冲过来……我们不仅要备战,还得防止谣言,否则未战先乱,万一失去了羽林军,再无回天之力了!”   太平公主冷冷道:“既然冲过来就能赢,他们为什么现在还不冲过来?”   众人一听,联系到李隆基中箭一想,顿觉太平言之有理。但见她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反倒让大家的心都安定了一些。很多人再次对她佩服起来,果然是大家风范呀!   “疼吗?”太平公主拿起毛巾,轻轻地擦拭着薛崇训背上的伤口。轻轻的一句话,在大家眼里顿时又变得风情万种,众人的目光都奇异起来。   要说太平早年时候那真是大唐一枝花啊。   “母亲,还是我自己来吧。”薛崇训在众目睽睽之下,感觉很不自然。也许是太平公主从来不怎么关心儿女的关系吧?以前薛崇训没得到她什么母爱,现在忽然这样,反倒觉得不习惯。   她总算示意宫女和御医接手了,为薛崇训处理了伤口,这才把衣服穿上。   夜幕已经拉开,外面火把遍地,将宫廷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太平转头看向城楼外面,仿佛在思量着什么,夜风轻轻拂动着她的发际,在灯火之中,她倒愈发漂亮起来。   窦怀贞道:“殿下所言甚是,瞧这情形,李隆基不死也重伤,他们有所顾虑,这才僵持不动。依臣之意,我们不如主动出击,先于试探,进而发动进攻,早定乾坤!”   众人纷纷道:“附议!”“附议……”   薛崇训站了起来,抱拳道:“儿臣原为前驱,为母亲效力沙场。” 第十七章 火光   “日落时那一战,听人说起十分惊心。”一个紫袍老头摸着花白的山羊胡,翘首看向宫城方向,对身边的好友陆象先沉声道,“如果此人掌了兵权,便应了那灾星降临……国家动荡之源啊。”   陆象先却不客气地说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庸人之扰这个成语,便是陆象先发明的。   ……   这时羽林军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上承天门拜见,李慈谏言太平公主道:“李三郎中箭,万骑久久不见动静,形式对我方有利,臣建议分左右羽林:一路取立政门、援虔化门,堵住万骑退路;一路逼近武德殿,作试探攻击,探明敌方军心、虚实。”   说话的这个人面容清矍,身材显瘦,作为武官看起来单薄了一点。而站他左边的大将军常元楷则是身壮肚大,络腮满面,外表更有气势。常元楷不赞同李慈的意见:“我军兵力并无优势,分兵实乃大忌。况且现在我们背倚承天门,有所屏障,贸然出击非明智之举。”   两人一来就扯皮,众官面面相觑。   唐人知进不知退,普遍自信爆满,建议主动出击的李慈正是如此,眼看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恨不得马上就能成功……不只他一个,其他人也纷纷支持李慈,鄙视常元楷,确实常元楷平时就表现得有点胆小谨慎、畏手畏脚。   常元楷涨红了脸道:“你们都是纸上谈兵,我是知道,万骑那边很多李三郎的心腹,就算三郎就此驾崩,也得防着他们鱼死网破为主报仇!慎用羽林,保存实力方是正途!”   之前李慈就建议常元楷尝试射杀李隆基,现在首功被别人捞走了,心里正不爽,哪里还顾得上上下尊卑,立刻便拍着胸脯道:“行军布阵、兵法奇谋,我哪样比你差?何来纸上谈兵!”   众人一听,所谓旁观者明,心下都觉得李慈说得有点过了,毕竟常元楷是他的上司,起码的尊重态度都没有实在不妥。   李慈犹自说道:“敌兵群龙无首,军心已散,便无战心。我们只需控制南门两面通道,将其封锁在外廷内,他们几千人没有水源,如何坚持?”   常元楷也动了气:“太极宫左边为掖庭宫,右边为东宫。这两个宫殿虽未开南北门,只有东西门,但只要进入左右二宫,通明门、凤凰门也可直出宫城。单取立政门与虔化门何益?兵法云十而围之,我们并无优势,如何围?”   李慈道:“敌兵惧困,则动。在其移动之际我军往击,可大破之。”   见两个羽林军武官争吵不休,薛崇训不禁对太平公主道:“母亲,情势已是千钧一发,二位将军意见不同,非得您拿个主意。”   太平公主左顾而言他:“当今之时,因太上皇不能控制局面,称咽喉之锁的玄武门反倒作用不大了;倒是我们手里的承天门,外面就是朝廷,大局已在我手。”   众人听罢皆点头拜服,都抬头看着她。她沉吟片刻,又缓缓说道:“下面分头行事,诸位宰相坐镇外朝,维持城内及各门秩序。你们要密切监视倾向李隆基的人,特别是兵部,谨防他们起南衙兵作乱!”   “臣等遵命。”   太平公主的脸上一冷,沉声道:“一旦发现有人(李隆基的大臣)擅离衙门或家门,不管是谁,先斩后奏!”   她又看向站在下方的两个将军:“李慈言之有理,我们不能坐守不前,常将军应多听李慈的意见,明白?”   这句话直接就把李慈的权力拔高了,常元楷心下了然,也只得抱拳应道:“是。”   阴谋和突然发动的阶段过去了,现在双方已进入摆开比实力的时候,渐渐有了准备,太平公主才能如此从容吧?   如果像历史上那样,羽林将军毫无预兆地被杀,羽林军倒戈,乱兵冲进外朝及大臣家中,诸多众臣瞬息之间丧命……山崩海啸的形势压顶而来,失败者还有什么从容气度可言?   ……安排妥当,众人陆续散去,各司其职。薛崇训也回到了飞虎团修整的地方。   没过一会,羽林军大营便有了动作,向四方城门分调了部分援兵。右卫一部出营,好像是为了进攻立政门而部署的兵力。   承天门内的广场上火光一片,空前繁华,夜空下就如在举行一场万人盛会。这时那些点点火光慢慢开始移动了,正在向北蠕动。李慈策马来到薛崇训这边,说道:“卫国公随我来,有盔甲两百副赠予飞虎团。”   飞虎团原本整编三百零四人,左旅已全部覆没后,只剩两旅兵力约二百人,中旅和右旅损伤不大。   薛崇训率众进入羽林军中,果见他们交付了几车盔甲,另有陌刀长枪箭枝等军用物资。薛崇训便道:“兄弟们穿上吧,明光甲这玩意防箭矢不错,省得没照面就丧命。”   众军便取下了脑袋上的斗笠,直接扔掉了,排队上来领取盔甲等物。没过一会,一群打扮得像土著似的人马就变成了铁甲骑兵,薛崇训心下大快,真是鸟枪换炮啊!   这时只见张五郎走路一瘸一拐的,薛崇训便上去拍着他的肩膀道:“箭伤要紧么?”   张五郎笑道:“皮外伤,只是射那李三郎的时候摔了一跟头,左腿有点使不上劲,应无大碍。”   薛崇训道:“五郎的箭法让人佩服,这次你是头功,事情过了之后,我定然举荐你封侯。”   张五郎叹了一口气:“我就算了,汤团练有一儿一女,给他们谋个出路。”   薛崇训面色黯然:“我自有分寸,先等大局落定吧。”他又回顾周围的将士道,“左旅没了,中旅改左旅,鲍诚任左旅旅帅。张五郎接汤团练,任飞虎团校尉。”   张五郎看着鲍诚笑道:“等我死了,就该你接我的值,升校尉啦。”   鲍诚道:“我还是不升官比较好。”   薛崇训道:“大家都保重吧,活着才有荣华富贵,死了啥都享用不到。”   就在这时,李慈又来了,亲兵都留在十多步外,他独自走到薛崇训面前,低声说道:“卫国公跟着咱们,万一发现李隆基没死,谨防羽林军哗变!有做出头鸟,想扰乱军心生事者,你们即可当机立断,予以斩杀!”   薛崇训点头正色道:“放心,咱们飞虎团不会哗变就是了。”   周围的几个人一听都是大笑。   羽林军调动,主力行至武德殿约四百余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对面武德殿前面的空地上万骑排列成营,早已备战。明光甲反光,在火把下面分外闪亮……薛崇训心道:如有穿甲性能良好的火枪,穿这种盔甲夜战就是悲剧,活靶子的命。   李慈策马上前,说道:“果毅都尉陈大虎,随我出营。”   “得令!”一骑从阵营中策马而出,后面的一营骑兵也随后跟来,大约有四五百人。   薛崇训看着那名叫陈大虎的将领有点眼熟,颧骨很高,脸上的骨骼粗大,眼窝深陷。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的。   陈大虎也看到了薛崇训,抱拳道:“卫国公,打完仗再打场马球如何?”   薛崇训顿时想起来了,上回在大明宫里打马球干番吐蕃队的时候,陈大虎是队友来着。他当下便笑道:“随时恭候。”   都尉陈大虎率军护卫着李慈直趋万骑营前,对方的一部人马也迎上来了,双方距离百余步的时候,李慈大喊道:“我找岐王、薛王说话!”   对方那将领道:“要战便战,何必放屁!”   李慈道:“三郎已被射杀,尔等皆是大唐将士,同室操戈再战何益?让岐王、薛王放下兵器投降,念在李唐宗室的份上,可免一死!”   那万骑将领怒道:“乱臣贼子以臣谋君,大逆不道,速速跪地求饶!”   李慈不怒反笑:“竖子可是葛福顺?”   将领道:“你爷爷正是葛福顺。”   李慈大笑道:“原来是李三郎养得一条狗!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恶犬!李三郎连父亲都不认的人,以武逼宫,便可称君?如今上天罚不义,收了性命,此乃天道!还政于上皇,大势所趋!”   这个葛福顺真算是李隆基的心腹了,在唐隆政变的时候就投靠了李隆基,立过大功劳。   “宵小之辈,拿命来!”葛福顺提起大刀,大喝了一声,正欲冲杀。就在这时,忽然那边鸣金,葛福顺无奈,只得收兵而回。   片刻之后,李隆基的弟弟岐王带兵出营来了,大声说道:“贼子欲乱我军心,勿要上当!陛下被贼人暗算中箭,幸好穿了精甲,只有点皮外伤,现已到玄武门坐镇大局。待我等平乱之后,一应功臣,皆有封赏。”   李慈扯着嗓子喊道:“箭上有毒,就算今晚没死,也熬不到明早!如果只是皮外伤,你们军心不稳,三郎为何不出面一见平稳军心?岐王,您当大伙都是傻子呢?”   就在这时,忽见西面一堆火把正向立政门那边快速移动。万骑营里有人说道:“禀岐王,贼军打立政门了,必是想包围我们!”   岐王怒道:“扰乱军心定是奸细!来人,拖下去,斩!” 第十八章 初道   广场上铁蹄铮铮,火光冲天。这时身穿官袍的宰相萧至忠骑马来到营前,向对面喊道:“李隆基已死,还政上皇,帝国之根本也。议事堂商议决定:四罪将者,岐王、薛王、葛福顺、陈玄礼,余者受迫于上官而胁从生乱,皆无罪!以大公之心枭四罪臣任一者,按国法常律论功行赏!”   官文如一把杀手锏,指名道姓地定死有罪的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进一步瓦解万骑的战心。此时万骑形势已变得十分不妙……但是如果关键人物皇帝李隆基出现,一切又会颠倒过来!   宫城内的局势犹如那变幻莫测的浮云,叫人捉摸不定。   就在这时,北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众人转头看去,立政门上下火箭飞舞,就像夜空中的萤火虫一般。羽林一部在攻打立政门了。   羽林军是想对武德殿的万骑营形成包围之势?不管怎样,立政门一旦易手,武德殿和玄武门的联系将变得更加复杂。   ……   万骑后翼一部开始调动,夜里的火把就显示了部队的位置,一目了然。   李慈大声道:“战机骤显,常将军,下令吧!”   不片刻,羽林军大营也开始运动,一部人马脱离阵营,从右翼奔腾而去,直扑增援立政门的援兵。   序幕已开,大战在即!   薛崇训的右手放开缰绳,把在了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张五郎策马上前,与之并肩而行,左翼,这个位置几个时辰前是汤晁仁的,但现在汤晁仁已经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血肉,完成了生命的轮回,散落于无尽的历史尘埃之中。   他心中微微难过,转头对张五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拼命吗?一开始我是为了自己活命,真的,我特别怕死。世间就是个大扯淡,总是你死我亡,哪怕他是我表哥。”   张五郎:“……”   薛崇训道:“不过现在我倒是看开了,汤晁仁阵亡,左旅全旅一百人整瞬间死掉……先前有一匹马的马掌差点把我的脑袋踏碎……千算万算,就那么回事。”   “那薛郎为什么拼命?”张五郎直接问道。   真的为了母亲而战?   “杀!”忽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只见果毅陈大虎率领铁骑已正面呼啸而去。这时鼓声大作,常元楷喊道:“全军备战,临阵退缩者,斩!违抗军令者,斩!”   “鲁大尤,跟上!”   广场上嘈杂起来了,马蹄轰鸣、火光闪动,犹如雷电交加。禁军的冲锋队形和飞虎团大为不同,他们是大股兵马,以五火人马为一队,五十骑横向展开,平行冲击,陈大虎的兵马共排成十队,依次发动猛攻,颇有点前赴后继的形状。   “左翼轻骑出击,夹击敌军侧后!”   薛崇训的飞虎团正好在左翼,众军队列依次离营,他不能挡道,便拔出长刀喊道:“出发!”   一开始的速度较慢,保持着队形移动。   薛崇训想起张五郎问的那个问题,便转头说道:“人就是一个轮回,迟早是个死,但也是生的开始,生生不息……”   张五郎一时不甚明白。   “我们要争夺生存权,争夺世界,而不是在角落里苟且偷生,不是你死就我亡!”   薛崇训举刀道:“为唐人的生存而战!”   将士们基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有些话不需要他们懂,只需要感受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虽然原本毫无意义,它不过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宫廷政变。   血与火之歌,鼓声响过,千军呐喊;剑锋所指,血流成河。   空中的火箭如此美丽,比烟花还绚丽,这不是战争,是艺术与表演。   轻骑冲至百步,“起!”一声大喊。   人海中闪亮的箭头斜指上苍,就像点燃了无数的彩灯,繁华而热闹。一声高呼,无数的火箭便破空而去,形成一道整齐的流星雨,仿佛人们正在祈祷美好的明天。   “咚咚咚!”三声鼓响,左卫前锋兵马紧挨着武德殿台阶向敌兵侧后发动了第一轮攻击。   前后夹击,整个万骑营在铁蹄下已经有些动摇了。交织之处,人们纷纷落马,钢甲与刀枪共同组成一部巨大的绞肉机,活人被机器驱动,没有选择,无法后退,哀嚎响彻天地。   不出半个时辰,羽林左卫与万骑营后翼此退彼进,相互发射了起码数万枝箭。这边组织了两次冲击,四个团的人死光光,却未能破阵,作用只是造成了对方相似级别的伤亡,毫无意义……都是唐军,斩获数无意义。   又是一顿箭雨,左卫将军打算发动第三次进攻,因为中军那边的攻击也未停止。按次序正好轮到飞虎团,那将军喊道:“卫国公不在羽林之列,本将无权指挥,让开道路。”   薛崇训道:“我等在唐军之列!兄弟们,备战!”众军高呼。   四列横队,薛崇训抬起横刀,“飞虎团勇冠三军!驾!”马蹄启动,左翼张五郎,右翼武二郎,第一排五十三人,向前踏进。四排后方,还有两个团的兵力跟进策应。   三团兵马在攻击的时候形成了品字形,以飞虎团为第一个口,直趋敌营,后面二团为两翼,防止被快速包围。不料飞虎团猛不可挡,直接插穿了敌军密集阵形突进而去,左右二团忙跟上撕大裂口。   此时后方鼓声大作,马蹄轰鸣喊杀震天,左卫抓住机会全线出击!   中间那一团变得凌乱不堪,杀得昏天黑地。就在这时,武二郎忽然提着一个脑袋大喊道:“岐王被我砍了!大家投降吧!”   薛崇训愕然,他手里头发散乱的血淋淋的脑袋明明就是一个兵的脑袋,武二郎低声道:“兵者,诡道也。”   果然附近的万骑兵立见败绩,纷纷后退。这时一个人怒吼道:“无耻小人用此下三滥伎俩!”   只见策马上前来的人不是岐王是谁?   “张五郎!”薛崇训喝了一声,只见张五郎早已搭箭上弓,弓如天上的月亮,一支无情的箭直飞岐王而去。 第十九章 战死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衣着光鲜的岐王实在太惹眼,刚出来就中了一箭,被那枝箭直接射穿了喉咙,栽下马去,引发了周围的一阵混乱。   以后杜甫写那首诗,会不会变成“卫国公府寻常见”?历史充满了各种变数。   就在这时,万骑前军发生哗变,葛福顺被部将斩首,人头悬挂在长枪上,其部数百人放下兵器投降。败局就如瘟疫,氛围一成,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就会迅速扩散。不出一会,万骑营里投降者已不计其数,激烈的战斗一下缓和下来。   “四罪将,岐王、薛王、葛福顺、陈玄礼;余者受迫于上官者,皆无罪!”这边有人不断喊话策反,“杀罪将者赏!”   后边的郎将陈玄礼的情况也十分不妙,周围的“兄弟”转瞬变成了红眼的仇人,缓缓地包围上来。“你们……”陈玄礼脸色苍白,眼中全是绝望,他明白指挥权已经不复存在了。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将士们不听他的,权力便成浮云。   刀光闪过,一声惨叫,陈玄礼人头落地。   被定为罪臣的四个人,已经死了三个,最后还有薛王李业一个。没人敢杀他,毕竟薛王是李唐宗室,普通将士杀他可能祸福难料,况且众人对有血统身份的人具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谁也不敢动手。   不过也无人会听薛王调遣了,任他怎么吼叫也无济于事,大伙一动不动地站着。四面楚歌便是如此。   “铛铛……”许多兵器被人丢到石板地面上。天地之间一下子平静下来,火把燃烧的“吱吱”细响都听得见了,伴随着伤兵微弱的呻吟。偶尔有人咳嗽,还有战马的低鸣。   薛崇训勒住战马,将横刀在斗篷上擦了两擦,收进刀鞘,呼出一口气道:“救治伤者吧,无论是羽林还是万骑,说到底不都是自家兄弟?”   原本情绪忧虑恐慌的万骑营将士听得这句话,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大家开始纷纷寻找血泊中的活人。   “叛贼!”薛王无奈地骂了一句。   就算是以皇帝的名分对抗太平一党,最终也落了个如此下场,所有人都对那个集团愈发畏惧起来,水太深啊……只有薛崇训等几个参与核心谋划的人肚子里才明白,盛衰只在弹指之间,拼运气呗。   薛崇训率众向李业那边策马而去,万骑将士们纷纷让开道路,完全没心思保护李业。走到面前,只见李业手里仍提着剑,好像要无谓地顽抗到底,倒真有几分骨气。   “给你个机会,自裁谢罪吧……表弟。被抓了会死得更惨。”薛崇训看着他手里的剑说道。确实是表弟,有血缘的,虽然李业和薛崇训根本不熟,帝王家也就是那么回事。   “哈哈……”李业仰头大笑,忽然一踢马腹,举起剑冲了过来,剑被他举到头顶……这是剑法?毫无招式和讲究,他的胸前是一个大空档。   “让开!”薛崇训大喝一声,保卫他的将士这才没有乱刀砍死李业。或许,让薛崇训杀他会死得有尊严一些,毕竟薛崇训也是贵族。   战马冲到,李业一剑迎头批来,薛崇训抬起横刀随手一格,“铛”地一声,李业身体被震得后仰,险些摔下马去,战马擦身而过。   薛崇训调转马头,大喝一声,俯身冲将过去,李业还没来得及回头,刀光一闪,后颈上边血流如喷。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就要摔下,这时他用最后一口气说道:“兵器在手,算战死……”   众军顿时肃然起敬。   “扑通!”尸体摔下马去。   薛崇训跳下马来,忍不住心情,对着李业的尸体行了一礼。他将刀刺向天空,高喊道:“唐人万岁!”   众军的情绪点燃,一起高呼不已,连战败的万骑军也找回了自信。这是个文武双全的时代,汉人没有理由不自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识即便远在中国,吾当往求之。   ……   承天门城楼上,三人觐见太平公主,凡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李慈、卫国公薛崇训。常元楷道:“禀殿下,战局已定,破左右万骑主力,岐王、薛王等四罪臣身死。”   武力才是不需要任何伪装的根本,很明显,到了现在这一步,胜局已经注定了。可以看出太平脸上露出的兴奋与轻松,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多说一句话,只是努力压抑着情绪说道:“李隆基找到了么?”   常元楷道:“不在万骑营中。”   太平道:“带兵搜查玄武门。长安各门已戒严,他飞不出去。”   “是。”   太平公主又传令道:“传议事堂诸阁老,随我去大明宫。”   分派定,太平公主走到箭楼上,俯视宫城,她平静的脸看起来深不可测……就如白光,其实囊括了七色。薛崇训等人在她的身后,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大郎,你去五王子府搜查李隆基,看看他是否躲在家里。”   薛崇训心里明白,搜查不是重点,重点是干掉李隆基剩下的两个哥哥?这事儿不能模棱两可光靠猜,他想了想说道:“我手下那几个团练将领,不杀妇孺,我也不好强迫他们……只杀李成器等二人可行?”   太平不置可否,薛崇训抱拳告辞。   走下承天门城楼,他来到驻扎在门内的飞虎团营地,见众军都乱糟糟地或坐或站在地上休息。薛崇训便道:“带你们去轻松轻松,到了地儿,看上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   张五郎等顿时愕然,果然他说道:“薛郎,我不杀妇孺,也不能下令,否则传到老家,我老娘非得打断我的狗腿不可。”   薛崇训道:“杀男的,全部斩首!上马,走!”   众军整队出了承天门,纵穿外朝,就到了朱雀大街上。站在宫城门口,大街对面就是一排官民住宅群,衡平竖直。长安城以“市、坊”为结构,市便是指东市、西市,是交易市场;坊相当于街道、小区一类的城市基础结构,都有管事儿的。   五王子府所在地是兴庆坊,以前叫“隆庆坊”,为了避讳,现今已改名兴庆坊。从宫城门口向东横走,穿过三坊之地,便是东市;兴庆坊的位置便紧挨着东市,位于东市的东北方向。   (薛崇训的卫国公府在安邑坊,位于东市正南面。)   此时东天已经泛白,天虽然没有亮,但如果在平常,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古人睡得早,起得也早。   可是今儿街上却一个行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湿润的凉风吹起尘土和垃圾,满地儿飞扬,实在凄凉。   春天的早上还真有点烦冷,昨晚一晚都在剧烈活动,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安静下来,那汗沾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薛崇训不由得觉得手脚都有些僵了。 第二十章 妍儿   “长兄,这回你定要封王了。”武二郎与薛崇训并马而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就薛崇训没有封王,因为上次唐隆政变的时候他没半点功劳;这次却大为不同,最大的功劳肯定算薛崇训,太平心里明白不过。   薛崇训无比轻松地说道:“没死就好,其他都是浮云。”   他说罢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口气,外面并没有血腥味,虽然宫廷里死了不少人。   心里面好轻松,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大考完最后一科后的感受,第一个想法就是终于可以多睡会,好好玩耍啦。至少眼前是不用担心什么了。   迎面吹着温柔的凉风,他喜欢清晨,如果是平时就更好了,会看见许多人开始一天的生活,充满了活力。朱雀大街两旁的面饼最好卖,很多清廉的官员早上都是到小店里买两个面饼,一边吃一边去衙门,和后世上班差不多,然后到了中午吃公家,政府提供午膳。   今天是个例外,大臣们或在外朝熬了一夜,或留在家里不敢随意乱走,街上很是冷清。   众人骑马一路向东,沿着大街从东市北街通过,然后向北一转,就到了五王子府所在的兴庆坊。从坊门进去,照样冷冷清清,所有人都缩在家里。薛崇训身边的兵马约两百人,却已掌控了这里所有人的生死。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忽然冒出屠杀的念头,而且这种想法让他很有快感,他还幻想着抓住五王子府里的女眷,然后施以各种折磨,凌辱到死……当然只是想想,他并不敢公然这么干。   “恶”就像魔鬼一样,总是潜藏在内心深处,不时就会冒将出来。   起先在宫城里大战之时,他以为自己参悟大道,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颇有点“为人类解放事业而奋斗终生”的热情……但刚过一夜,那股子热情就被各种本性就给冲得无影无踪了,贪婪、自私、欲望。在漫长的日子中,内心总是被这些东西笼罩,挥之不去,去之复来。   也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精神上的飞跃,一些僧侣、隐士身体力行,不计物质得失,压制着各种人性的恶,淫、嗔、贪等等。但薛崇训同样不感兴趣……他窃以为有些东西就是“洗脑”。   不过有时候他的公心也绝非虚情假意,人须得融入整体,就如这次政变,他为太平集团浴血奋战、勇猛向前,因为自己属于这个集团,完全是一种本能……进而扩大,是不是就该到民族大义,甚至人类幸福那个境界了?   ……   兴庆坊中间有个大湖泊,这里有山有水,真就像喧嚣尘世之中的一个世外桃源。各种建筑或依山或傍水,花草树木点缀其中。园林式的居住环境,整整占了一坊之地,这个地方基本没有平民居住。权贵们就是好,越高的权位,占据的社会资源越多……强国占据的资源也更多。   薛崇训不认为李隆基会在这里,如果他真躲回家里,不如自裁省事。他回头对武二郎道:“二郎去申王府,把李成义的头颅取来,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李魁勇,率右旅随从二郎。”   “是。”   薛崇训轻轻一踢马腹,“其他人随我来,先去李成器家。”   左旅剩下的人一百左右,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生乱兵哄抢的事情,他们依然保持着队列,整整齐齐的,这倒不是薛崇训的命令,仗都打完了,军官们要纵兵抢劫他也不会阻拦。   来到长子李成器家门口时,外面是一道龙门,也就是个门厅,用料很奢侈,翎子不少起码是普通房屋的一倍,但它除了展示一种门楣和地位没有其他任何作用。龙门两边的箭楼倒是有防卫作用,但现在没人敢武力对抗了。   来没来得及叫门,大门便打开了,几个奴婢跪倒在道旁,战战兢兢。薛崇训策马上前,率兵进门,然后问道:“郡王何在?”   地上的一个奴婢答道:“小人不知。”   薛崇训没难为他,穿过门厅,是一道萧蔷,众军一起向里面走,里面回廊慢绕的院子古色古香分外漂亮。很多将士没见过这么华丽的住宅,不禁左顾右盼,赞叹不已。   北墙东面有道洞门,薛崇训刚走到门口,一个宦官挡在马前道:“内眷之所,于情于理您不能……”   咵!   薛崇训身边的一个侍卫提刀便劈,那官宦的头颅掉到了地上,无头尸身像一个麻袋一样漏着水缓缓歪倒下去。   进入内宅,里面有条廊庑,但没有外院的路那么大气宽敞,骑马得低着头,众军便直接从边上的花花草草上踏过,种植的那些玩意也许是很多名贵的物种,但现在和野草没区别。这里没什么人,估计大多数都躲到各种的屋子里去了,只看见有几个丫鬟调头就跑。   只见北面有栋大房子门口还侍立着几个人,薛崇训便策马走到那边,问道:“立节郡王在里面?”   被问话的奴婢簌簌发抖,怯生生地点点头答道:“是。”薛崇训完全理解她的情绪,换作自己被摆开案板上任人宰割,也会如此无助吧?   薛崇训等人遂进入大厅,果见李成器正坐在上位上,见到甲士进门,他强作镇定地说道:“罪臣一直在家中听候发落,没有参与任何事情。你……”   这时薛崇训已缓缓从腰间把横刀抽出来了,刀上还有没有擦净的血迹,显得愈发狰狞。他提着刀一步步向李成器走去。李成器满脸的绝望,很显然,他没做什么错事……作为长子,甚至把皇太子的名分都让给了弟弟,只是投错了胎。   成王败寇,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对他“让皇帝”的评论,或许不会冠以道德的理由,而是心机或者懦弱,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谁叫他是李隆基家的人呢?   李成器感受到了死亡的压力,终于坐不住了,站将起来,白着脸道:“慢……听我说,让我见一面姑姑,现在你们要做的是安人心,杀我有何作用?慢,慢,站住……薛郎听我说,咱们可是亲戚,看在亲戚的份上,缓两日……”   薛崇训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一刀捅进了李成器的腹部。   “啊!”李成器惨叫了一声。   薛崇训盯着他的眼睛,手上用劲,将刺进他肚子里的横刀绞了一转,仿佛听见了肠子断裂的声响。   李成器大张着嘴,脸已经扭曲得可怕,牙关咬得“嘎嘎”直响,哀嚎已经无法表达他的痛苦了,他的瞳孔渐渐放大,慢慢失去了光彩。   “爹……”忽然一个女孩儿大叫了一声,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这个女孩儿薛崇训认识,就是李妍儿,上回在大明宫里还被她追上房顶了。   大眼睛,小鼻子,俏皮的菱形小嘴总是爱做翘的动作,对人不是撒娇,就是耍横。但现在她却满脸的悲伤。   是的,李隆基的势力完蛋了,李成器死了,李业死了,李范死了……以后她向谁撒娇去?至于耍横,谁还甩她的帐?   随即屏风后面又冲出来个美妇人,惊恐地喊道:“妍儿,别过去!”但李妍儿没听她的,妇人一边追一边哀求道:“她不懂事,求你们放过她……”   这时薛崇训的刀还在李成器的肚子里,血淋淋的刀尖从背上冒出尖来。看到有人噔噔地踏着木地板直扑薛崇训,侍卫们一急,“唰唰”就拔出兵器来了。   张五郎不杀妇孺,但薛崇训手下的侍卫可不管这些,这时任何危及郎君安全的人都会被他们毫无留情地斩杀!   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几个场景,麟德殿的马球赛,温柔的仙女金城,还有这个小女孩的玩闹……那天自己居然爬树了。   “别杀她!”薛崇训骤然喝道。一声大喝,震得人们脸色都变了,回音还在大厅中回响。李妍儿也被吓住,站在了原地。   众人反应过来,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能拿薛崇训怎么样?他们便松了一口气,收起兵器站到一旁。这时薛崇训道:“她有公主的名分,你们不能动她。”   蓦然之间,薛崇训看到了李妍儿的眼神,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当着她的面杀了其父,不恨才怪……她得到的尊贵、宠爱,说到底就是因为她是李成器的女儿,脱离这个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现在李成器死了。   薛崇训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说道:“你马上就会长大的,会明白,杀你父亲的人不是我。”   明明刀子还在李成器的腹中,他居然说杀人的不是他?世上还有如此不讲理的人?可是,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薛崇训的话非常有道理。   李妍儿悲愤交加,故计重施,抓住一个侍卫的衣领,骄横地瞪着他,然后伸手去拔他的佩刀……可是,这回她没有得逞,那侍卫虽然不敢动她,但绝无可能任她取自己的兵器。   侍卫一把就抓住了抽出半截的刀锋,血立刻从他的五指之间渗来了,冷冷地看着李妍儿。李妍儿吓了一跳,急忙放开了手。侍卫好像没有知觉一样,镇定地将刀推回刀鞘。 第二十一章 兄妹   朝阳东升,万丈光芒让天地之间光明起来,大明宫南边的丹凤门缓缓开启,两队羽林军铁骑护着一辆四架马车向宏伟的大门内驶去,马车后面还有十几个紫衣大臣骑马一起行进。   就在这时,忽见丹凤门阙下站着一个穿官服的长脸中年人,不是宰相张说是谁?张说见着马车过来,一拂长袍,忙跪拜于道旁。   四架马车停了下来,太平公主威压的声音在帘后响起:“张相公,以前叫你审时度势,可被你回绝了,现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   张说俯身道:“臣后悔莫及,只能长跪于阙下,乞殿下宽恕。”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   张说的身子俯得更低了,长袍有点像裙子,这么一个动作,屁股都像撅了起来。张说如此跪在权贵脚下,气节全无,自然惹来了马车前后骑马的一些大臣的耻笑。张说额上的汗水都流了下来,他自己几乎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臣希望还有机会为国家效力。”   “你这是在向我效忠么?”   张说惨白着脸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就在这时,一个官员谏言道:“动荡方息,谨防四方豺狼之邦趁机生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张相公素善兵事,可留用察校。”   另外一个同僚也厚道地说道:“收拢人心、安抚天下乃当务之急,免动元气。”   太平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既是宰相,随我进宫罢。”   张说大喜,忙叩首道:“谢殿下隆恩。”   一行人遂进入大明宫丹凤门,过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便来到了太腋池南岸。这里建有回廊,附近多座亭台楼阁和殿宇厅堂,此处便是后宫所在。皇帝平日起居游玩,活动范围主要就在太腋池周围。   宫人禀报,上皇(李旦)仍在太腋池南岸的蓬莱殿里。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北面玄武门的禁军投降,城楼工事已落入太平一党之手,南面或是太平党羽,或已投降过去……连张说都易主了,现在只要不傻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做螳螂挡车之事。   李旦还能去哪里?他只能呆在寝宫里长吁短叹。   人生几大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悲中之悲。李旦的白发仿佛在一夜之间已多了许多,表情木纳,十分凄惨。   这时见着一身绫罗的美妙少女在台阶下面,李旦抬起头看了一眼,怔怔说道:“金城,你怎么在这里?”   金城没有答话,回顾大殿,冷冷清清的,平日的歌舞升平已不复存在。她不由得叹息道:“这一切都是您开的头,我只是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的。”   李旦道:“无论怎么样,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下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迈着快速的小步奔了过来,跪倒在地:“太上皇,镇国太平公主和大臣们来了,就在外面。”   “宣他们进来。”   话刚落脚,身穿素色罗裙的太平公主和一干大臣已经自己到大殿上来。李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   太平公主轻轻执礼道:“拜见太上皇。”众臣跪倒在地,以礼唱道:“上皇万寿无疆。”   李旦默然,也不叫他们起来,啥也不说。太平公主双手拢在襟前,脖子挺得笔直,拖着长长的袖子款款向台阶上走了上来。这时她微微一偏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金城,金城忙垂手立于一旁。   太平走到龙椅前面时,李旦仍旧坐着上面没动,表情呆滞。太平公主缓缓蹲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巾来,轻轻在李旦的眼角擦了擦,她的眼睛里露出了温柔的神情:“皇兄……”   “唉!”李旦叹了一气。   太平柔柔地说道:“皇兄,你不要害怕,以前你最宠爱妹妹,妹妹不会伤害你的。”   “唉!”李旦又叹了一气,这回他终于说话了,“听三清殿的司马道长言,修道可得逍遥,朕想搬到三清殿去住。”   太平道:“皇兄不如住大福殿,离宫里几个道观都近,还能让妹妹照顾你。以后妹妹搬到大明宫来,陪在皇兄身边好不好?”   也许说者无心,纯粹是为了亲情,但殿中的十几个大臣马上就听出味儿来了:太平公主比武则天来说最大的不便,是不能在宫里随时干政;现在她借口照顾太上皇,住到大明宫来,不就能垂帘听政了?   李旦好像也听出了她的心思,没好气地说道:“现在你们想让谁做皇帝?直说吧,说完让朕清静清静。”   前有李隆基为前车之鉴,太平当然不能再让李旦的儿子登基,事实上现在他的几个儿子已经被杀掉了吧!只剩李隆基下落不明,不过大势已去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儿了。   她说道:“幽州汾王仁以爱民,又是咱们的兄长章怀太子的正嗣,可迎之为帝。”   李旦也不无谓地扭捏,爽快地说道:“拟诏,传位汾王。”   内侍忙提笔记录诏书内容,等润色之后写到七色诏书上用玺,便是合法圣旨了。   太平听罢也没有再难为李旦,更打消了杀死兄长的想法……她曾经考虑过该不该连李旦一块除掉,但现在看到他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时,心骤然就软下来。   李旦憔悴的面容让她忍不住一阵心疼,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算起来,她这一辈人,李旦是她最亲的人了,她怎么下得了手害他的性命呢?   “皇兄,你要保重身子。”太平神情黯然地说道。   以后的日子里,他将在失落、孤独、伤感的情绪中度过,太平真的有些担忧起他来来。   太平等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无必要逗留,便从蓬莱殿中出来。在门口正看到一个内侍省官,太平便顺便交代照顾好太上皇起居生活,不能缺衣少食等事。正要走时,太平想起一件小事,便问道:“金城公主怎么在太上皇身边?”   那宦官多嘴道:“当初太上皇传位三郎时,金城谏言‘陛下不怕伤害您的妹妹么’,今天来可能就是说这事儿吧。”   “哦?”太平顿时有些诧异,低头寻思了片刻,也不多说,继续向外面走了。   过得一会,金城从殿中走了出来,停在宦官身边,却未左顾右盼,只是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周围动静。倒是那官宦没那么沉得住气,小声道:“殿下让杂家说的事,杂家说了……吓人啊,要不是太平公主自己问起,杂家差点都不敢说了。”   金城缓缓道:“你又没说谎,有什么担心的?”   “也是……”宦官点头道。   这时金城伸手进袖子,摸出一个什么小东西出来递过去,宦官急忙双手捧住,高兴道:“谢殿下赏。”   金城又道:“这事儿别乱说,说了别人也不会给你好处,知道吗?”   “您放心好了。”   她说罢便走下台阶,近侍宫女翠儿忙跑了过来。金城道:“我们回去罢。”她就这么一个使唤的人,粗活细活都是翠儿做,好在金城平时对她很好,吃的穿的只要金城宽裕时从来不少给,这奴婢倒是没什么怨言。   金城的住所在太腋池北岸,小时候被中宗收养,就住在大明宫里,长大之后本来应该封个地方搬出去的(王子公主按出身高低,多少都有食封),但后来李旦朝决定让金城和亲吐蕃,封地也就没有必要了,她还是住在宫内。   没搬出去也好,太腋池四岸的风景真的很好,她喜欢这个地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就如天上的云烟一般,三座仙山在云烟之中若隐若现,常常能勾起人们美好的遐想。   山水之间,亭台楼阁如星陈列,犹如凌霄宝殿。贵气、美丽、富足,这里真是人间天国啊。   行走在太腋之畔,金城二人一路默然,金城有点纳闷,太平公主是怎么取胜的?内侍省的宦官应该知道许多事,但她也不好过多打听。这两天风声鹤唳,平时七嘴八舌什么事都敢说的宫廷贵妇们也很少聚头了,所以她无从得知。   倒也不急,过几天局势稍定,应该就会有人说了,宫里是非之地,没有她们不敢说的事。 第二十二章 人治   三月初十日,政变那晚刚过,突然就下了场暴雨,只持续一天,傍晚就停了。关内的春天里出现这样的天气实属反常,晚上又降小雾,于是天地之间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之间,朦朦胧胧扑簌迷离。   上皇下诏书,汾哥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人物居然要被召回长安登基称帝了。这件事成了组建新格局时最首要的大事。   几家欢喜几家愁,更多的人是失望与悲观,无休止的动荡和政变,浮躁的起伏,许多上层人的利益都得不到保障,随时可能被牵连其中……久乱思安,本来李隆基是一个希望,但现在他败了,希望的火种被扑灭,重新回到武后执政以来的氛围中。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场政变,待局势稍安,如果能建立相对公正的人才选拔规则,本朝对那些关陇世家以外的势力,特别对山东门阀未尝不是再次提高政治影响力的机会。   这时陆象先上书言七事,其中几件深得人心:以宽恕的态度,防止李隆基“逼宫”的事件扩大,以致人人自危;任人以贤,停止斜封官的授予,对现任官通过殿试等方法考校筛选,德才欠优者应罢停……   ……   飞虎团驻扎在兴庆坊就地取食,薛崇训在十一日便脱下盔甲,穿上紫袍,进宫参加朝会去了。天刚蒙蒙亮,太平公主在紫宸殿召集朝廷要员商议要事,参与者多是三品以上大员,薛崇训却是例外,他现在的地位可谓飞升了一个档次。   现在大伙主要是想办法维护治安与稳定、巩固胜利果实,至于新的权力分配还不急,要等汾王登基之后。   最近才投靠过来的兵部尚书张说在政变时没出半分力,这时他额外积极,马上提出了解散万骑的主张。   “将领可安排在南衙十六卫任职,士卒解散,北军各衙全由左右羽林军接管。待局势稍定,可新组两军,分担禁卫职权。”张说奏请道。   谁都知道万骑以前和李隆基渊源很深,但现在里面的死忠分子已经就戮,只要把其他将帅撤换一些,就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张说却提出了更加激进和稳妥的方法……直接解散。   太平听罢对张说十分满意,倒是萧至忠等人说没什么必要。   就在这时,京兆府尹李守一站出来说道:“臣觉得,最该解散的应该是飞虎团!”   在场诸位皆尽愕然,不由得向李守一投去了佩服的眼光。薛崇训的飞虎团在景云政变中可谓是功劳苦劳居功至伟,事情才刚刚完,就要这么直接地卸磨杀驴?众人心里面嘀咕,就算怕他们成为隐患,也不能当面说出来啊!起码的弯弯绕绕,曲线手段应该用的,李守一真是……   薛崇训一听心里也是添堵,心道:妈的,这个李守一为毛老和我过意不去!   李隆基一败,大权尽落太平公主之手,薛崇训现在可是红人,李守一还真不怕得罪人?大家觉得,李守一这厮既无后台,如此当官,恐怕真要当到头了。   李守一正色道:“当国者无论是谁,都应该减少内耗、维护公正。有功于国者理应封赏,但飞虎团这支骁勇私兵驻在京师,殿下就不怕它成为动乱的祸根吗?卫国公封王、飞虎团有功将士封赏,李某第一个赞成,但飞虎团决不能再拧成一股,必须解散!”   众人都悄悄看向薛崇训,坐于上位的太平公主也把目光投了过来。现在薛崇训心里别提多难受了,飞虎团能战,那是他手里的一张好牌,也是一种资本,任谁也舍不得……可是现在有人已经把话挑明了:你就是个隐患。还能怎么着?   薛崇训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母亲,我觉得李府尹说的有道理,以我的身份,无权在京城手握如此多私兵。”   除非是太子,谁能在天下脚下养那么多甲兵,要造反吗?   太平沉吟不已,低着头,良久没有表态;站在下边的众人更没有多言,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来紫宸殿之前,薛崇训确实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有人揪住飞虎团的事,他毫无心理准备。但李守一这么说,薛崇训也不记恨他,相信他确是出于公心。   薛崇训皱眉沉思,这时候一个念头冒出来:做人应知进退。站在风口浪头,被一帮人惦记,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母亲没说话,她在想什么?薛崇训忽然想起政变之前她的无助和恐惧,她也是有软弱无助的时候,但现在危机过去了,她心上的壁垒又重新补上了吧……哪怕她是母亲,至亲。薛崇训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   这时他神色一凛,十分诚恳地执礼道:“请母亲下令解散飞虎团,但战死的将士应予抚恤,有功者应予封赏,以示公允……同时,儿臣推荐李府尹增补宰相空缺。”   太平听罢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他刚刚才和你过不去,现在你这样做是为了名声,还是赌气?”   薛崇训道:“都不是,儿臣认为用李府尹为相于国有利。当今王道之时,说到底就是人治,人治的根本是吏治,有德有才有公心者当国,才能治世;与法治不同,我们的国家,需要贤人,否则再好的制度和法令都没有用。用李府尹这样的人参与国政,正符合陆阁老(陆象先)提出的任人唯贤主张,请母亲考虑。”   李守一听罢眼睛也是一亮,不由得用别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薛崇训,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人治”这个词对大家来说比较新,但“吏治”众人都很熟悉,同时也赞同薛崇训的观点。纵观古今,大凡治世,庙堂上不可能全是一帮自私自利只图谋利的小人。   太平露出浅浅的笑容:“我赞成用李守一为相,但飞虎团不用解散了,改到我的名下作为我的禁卫队,你就兼领卫队将校吧。”   “母亲……”薛崇训突然有点无法理解了。   太平看着薛崇训用很小的声音说道:“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殿下三思!”李守一根本不领薛崇训举荐之情,一拂袍袖,断然道,“臣不愿为相!飞虎团也不能充作禁卫!在场诸公,听李某一言,这里没几个人,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上皇权力被架空,如今大权尽在殿下之手,汾王即位,也无非傀儡而已。殿下的禁卫,和禁军有何区别?卫国公做禁卫将军,何异于掌握了一股禁军兵权?前有李三郎之事,正因他掌握禁军万骑才能威胁上皇皇位,前事不远后世之师!如今人人思安,不正是殿下的机遇么,怎能埋下隐患,影响大局?”   薛崇训一半诚意一半被迫的心理,抱拳道:“母亲,我赞成李府尹的意见。”   太平冷笑道:“哼,现在多少人巴不得我不得好死,别以为我不知道!吾意已决,大郎做我禁卫将军,休得多言。过两日便调飞虎团入玄武门内,我出宫时便侍立左右。”   李守一听罢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言。   薛崇训忙跪倒在地,拜道:“儿臣誓死保卫母亲大人。”   太平挥袖道:“散了吧,等汾王入京后再商议大事,你们要做好本分,有趁机在京师作奸犯科、妖言惑众者,严惩不贷!”   众人告退走出紫宸殿时,好几个人对薛崇训的态度明显更加亲切起来。几个宰相中,除了小白脸崔湜外,窦怀贞最没骨气,说话之间近乎阿谀:“卫国公论‘人治’,公心叫人敬佩,改日偷闲,大家再论道一番如何?”   薛崇训看了一眼孤零零一个人走的李守一,笑道:“好,那窦阁老来安排时间?”   窦怀贞很是高兴,又低声笑道:“我敢保证,从今后卫国公府上会更加热闹了。要是有求官的人实在推不过去,你只需给我言语一声,我和萧阁老想想办法。”   薛崇训沉吟片刻,忙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要任人唯贤,这样大家才能稳,其中道理窦阁老明白的。”   窦怀贞道:“举荐有德有才的人是我等份内之事,况且少数几个人怎么样,无伤大雅不是。”   “防微杜渐,咱们不能自己带坏头。”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就像户部那个小官宇文孝,以前帮我几个忙,去年暗算我的幕后凶手高力士,便是他查出来的。他向我求官,但我觉得他的才能只能当那个级别的官,所以没答应他,一码是一码,千万要公私分明!”   窦怀贞恍然道:“对,卫国公所言极是……宇文孝,是这个名字吧?”   薛崇训点头道:“别管他,我已经暗地考校过了,才能有限得很啊。” 第二十三章 考校   薛崇训除了对当国者有大功劳,又得到了太平公主的信任,便成了香饽饽。于是他在紫宸殿暗示窦怀贞的那件小事,窦怀贞就很放在心上了,当天就派了个熟人去宇文家“考校学问”。这人叫周彬,门下省左拾遗,让他登门造访倒不算唐突;不然窦怀贞这么个宰相,竟亲自登某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大门,影响就大了。   (唐朝中央行政继承“三省六部”制,实权机构主要就是三省六部一台;六部属于尚书省,职能是执行中央的决策和政令。)   周彬在门下省、宇文孝在尚书省,京师官吏以千计,所以宇文孝压根不认识这个人。接到名帖后,宇文孝也不怠慢,亲自迎到大门口。   宫变的来龙去脉,宇文孝刚刚听完整,今日忽然有不认识的同僚登门,他已隐隐猜到了什么。   事件还没收尾,李隆基没抓住。听说已有进展,查到其众数十人往南逃了,恐怕多半要逃到终南山躲起来,历来政变失败的人总喜欢逃到那边,不过最终很少没被逮回来的。   ……周彬知道这人有后台,于是言语之间就十分客气了,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听闻好友说起宇文公于刑律颇有造诣,我虽在门下省,但以前在地方做过通判,今日私下登门,是以同好者相交也。”   宇文孝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彬的面相,不甚方正,颧骨高、两腮瘦、脸色惨而白,这在唐朝讲究“天圆地方”的正面形象有点不符……而且此人不找其他接口,开口就说刑律。宇文孝认为这是戾气外露的表现。   这倒是因为周彬来之前听到窦怀贞提到刑部和京兆府都有空缺,所以周彬以为宇文孝多半要升到上述两个部门,投其所好而已。   两人见礼客套了一番,宇文孝将他迎进院子。刚进门厅,周彬便呆了:满院子的菜。他苦笑道:“别人都是种花,宇文公种如此多菜作甚?”   要知道能在城北拥有一座如此大的宅子,不可能是缺钱的主,很多没钱的小官只能租房或者住在城南。宇文孝这地方,位于长安西北面千福寺附近,离西市也不远,地价不低。他们的家的门虽然上的黑漆,里面的房屋也不是那么华丽,但确实大,一院子的菜;北面有一堵墙,看样子里面还有个院子。   宇文孝笑了笑,脸上如沟壑一般的皱纹更深了:“早年落魄,吃过不少苦,养成了干活的习惯,这要一天不做点力气活,浑身就难受。”   周彬无言以对,当了官既不读书又不习武,种毛的菜,年纪也有点老了,真不知道这人还有什么奔头。   宇文孝一笑,看起来倒像个淳朴的老农了,只是眼睛却不浑,精神很好。谁又知道他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太漠视生命的人,反而喜欢做一些平淡的琐事吧。   他又说道:“小女学医,想在院子里种药材,还和我吵过几架呢?现在咱们父女俩平分,里面那个院子种药,外面种菜,嘎嘎。”   周彬轻轻摇头道:“令千金学医,可有意到御医署任职?”   宇文孝道:“她有时候也会去太常寺,不过女流之辈,能做什么官?”   “哦?”周彬忽然想起什么来,“令千金名讳可是宇文姬?”   宇文孝淡淡地说道:“正是。”   周彬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圆:“啊!久仰久仰,神医是天下唯一得李鬼手真传的弟子啊!”让周彬惊讶的可不是宇文姬的师承,李鬼手空有其名又没权位,有鸟用;他惊叹的是宇文姬和薛崇训那档子事儿。   以前知道的人不多,但最近薛崇训突然大红大紫,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也就更多人关注了,恰好周彬也听到了一些……这么联系起来一想,怪不得窦怀贞亲自关照这个宇文孝,原来是这吗一回事!   周彬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宇文公,您马上就要发了!下官名叫周彬……”   宇文孝很淡然地说道:“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平级,怎马能自呼下官呢?这叫外人听去了,不得纠劾我啊?”   周彬躬身道:“使得、使得,反正没几日您就要高升,现在就这般称呼,省得过两天改口呀,以后望宇文公多多指教提携下官。”   宇文孝一边慢走一边说道:“周贤弟言重了……对了,你今日登门定是考校我的才能来的吧?”   周彬忙道:“宇文公德才兼备,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瞧这满院子的菜……诸大臣中,能与宇文公德行媲美的人,恐怕就只有陆相公啊!真人面前不打机锋,下官便明说了,窦相公只想探探您的口风,刑部和京兆府,您愿意到哪里任职,任您挑不是!”   牛气,便是这般,周彬真是羡慕得肠子都红了。   宇文孝虽然故作淡雅,但心里的高兴那是藏也藏不住,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他这么多年是深有体会。如果默默无闻,受尽各种闲气,人生有何趣味?   “进屋喝茶。”宇文孝指着菜地中的一间草堂,带着周彬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张没上漆的木桌,几条木凳,旁边有个土炉子烧水。宇文孝要沏茶,周彬忙抢过来道:“您坐,我来。”   宇文孝沉吟片刻道:“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我读书少,里面的位置我不定坐得住。倒是京兆府……听说卫国公已举荐李府尹入阁,看来这个衙门的官当得好,还是很有盼头啊,李府尹不就是先例么?”   周彬低声道:“宇文公明鉴,李守一如果做了宰相,自然不能再做京兆府尹了,从来没有同中书门下兼领京兆府的做法;但是李守一离任,您也不能直接做府尹,升得太快不是好事。”   宇文孝爽朗一笑。周彬忙道:“下官说错话了,多嘴,这样的事儿宇文公还能不明白么?”   宇文孝笑道:“周贤弟,你说说这个理:都是当官,有门路的和没门路的人,有何区别?”   周彬沉吟道:“这要看是什么人,如果寻常之人,没门路的几年前当什么官,几年后还是那样,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有门路的就不同了,无论升降,总有人记得你不是?”   宇文孝轻轻拂着下巴的胡须:“那你说我急什么?”   两人言罢相视而笑。   等送走周彬之后,宇文孝返身回家,正遇到女儿宇文姬,他便说道:“对了,得空的时候你操持一下,咱们家的门子得增加两个,不然以后什么小鱼小虾都往里面钻,老夫哪有时间种菜?”   宇文姬有点嘲笑的味道:“爹爹要升官,这就摆起官架来了?”   老头子脸色有些尴尬:“没大没小!你别成日届捣鼓那些花花草草,寻机会和镇国太平公主认识一下不行?她这个年纪最重养身养颜,你名声在外,还能没机会?”   宇文姬摇头苦笑。   老头子叹道:“我看薛家大郎这人中,上回他叫我不要和他往来,原来有深意:他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愿意连累咱们啊!现在我想来倒有点过意不去,没帮上半点忙、没出过半点功劳,所谓无功不受禄,可事情刚过,人家就记上心多方打点了。厚道,年纪不大,做事很有主见……你得抓紧了,相信老子的眼光,错过了没地儿再找去!”   宇文姬转身就往外面走:“不就是给了您那么一点好处么,说那么多没用的,俗!”   “你……”老头子指着她怒道,“又去哪里!”   宇文姬头也不回地说道:“寻机会和您仰慕的镇国太平公主殿下认识去。”   老头子:“……”   宇文姬一身窄领长袍整洁利索,到马厩牵了匹马便翻身上马,“驾”娇叱一声,马便扬蹄而走。   刚走到古寺巷,实在凑巧,正遇到薛崇训了。只见街上一队铁甲骑兵大摇大摆地迎面而来,行人无不退避,薛崇训那家伙一身明光甲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十分得意的样子,连他的那匹马也昂首阔步,好像在装模作样。   “宇文姬……”薛崇训看到了她,老远就喊了一声。   宇文姬心里情绪复杂,赌气调转马头便走。后面薛崇训离开卫队,策马追了上来,问道:“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我回京没理你,是有苦衷的,完全就是个误会。”   “不要找理由了!”宇文姬口是心非地娇嗔道,假装不理睬,犹自策马而走,不过明显慢下来了,又愤愤道,“别以为你得意了,我就要贴着你,哼!”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宇文姬一言顿塞,忘记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了……她没好气地说道:“娶你的公主去,管我做什么?”   薛崇训打量着她紧身长袍下流畅的曲线,砸巴了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马上要封王鸟,到时候能娶几个王妃,机会一到,就封你做王妃。”   “不稀罕!”宇文姬轻轻一踢马腹,马儿便奔驰而出,薛崇训急忙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兔子   “上回咱们说好了,等我回京师,便到氤氲斋蒸蒸重温美好的事啊。”薛崇训有些心急地说了出来,“你先等等我,等我到母亲府上办点事回来,咱们就……”   有的女人天生就有诱惑力,宇文姬便是这样的,薛崇训看到她性感的厚唇就像亲、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和柔软的身体曲线就像摸,还有那将窄身长袍后面撑得紧绷绷的翘臀,和修长的腿部配合得流畅万分天然一体……他已经动了肾火。   不料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有事吗?那你先去啊!”   薛崇训的要求没得到满足,心下顿时不爽,如果不是他一向自律,就想和她吵将起来。老子贵为王侯,对你不离不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我先走了。”薛崇训沉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话。   宇文姬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她的脸已经红了,在后面喊道:“等等!”   薛崇训勒住马,回头道:“还有什吗事?”   宇文姬从马上跳将下来,走到街边一个卖阿猫阿狗阿兔的老太婆面前,摸出一串铜钱道:“婶子,我要这只小白兔。”   “啊,我数数。”老太婆接过铜钱。这时宇文姬已双手抱起一只白兔便走,走到薛崇训的面前,递给他,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拿着,你自己养它,不能找人帮忙,如果它半个月没死,你会得到惊喜的哦。”   薛崇训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兔子脖子后面的毛皮,将其提了起来,小家伙四条短腿立刻乱蹬,挣扎起来。   宇文姬怒道:“是你这么抓的吗?”   “哦。”薛崇训又提起它的后腿,倒提起来。   宇文姬:“……”   她又正色道:“你要自己照顾它,不准骗我!我最恨别人欺骗,如果你连这点事都不能以诚相待,还有意思吗?”   薛崇训道:“好,我自己照顾它……但是你要我熬半个月?那我找其他女人了。”   “随你便,我管得住你?”宇文姬叹了一口气。这时只见树上一瓣杏花花瓣优哉游哉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在宇文姬的头发上,薛崇训便俯身伸手拈起那花瓣,看了看竟放到嘴里咀嚼起来。   宇文姬被逗乐,一不留神笑了出来:“什么味儿?”   “有点苦,却很香。”   ……   薛崇训带着飞虎团一部来到镇国太平公主府门口,这时已有许多奴婢从里面搬着东西鱼贯而出,太平要搬到大明宫去住了,她显得有点急不可耐。薛崇训今天来,便是作为卫队相随。   等了一会,只见许多宦官宫女和骑兵前呼后拥簇拥着一架驷马马车出来,薛崇训在马上执礼:“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这时一个威压的声音道:“上车来,与我同车。”   薛崇训把怀里的白兔交到张五郎手上道:“别弄死了。”   张五郎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小声笑道:“不如剁掉煮了吧,省得它饿死。”   薛崇训从马上跳下来,“哐”地一声身上的重盔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这幅玩意起码几十斤重。他拉开车门,弯腰走了进去,然后坐到太平的对面挺直了腰。   太平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大郎穿戎装更精神呢……等汾王到京,就封你做河东王,食五千户,还满意么?”   薛崇训道:“叩谢母亲大人。”   太平又道:“五王子府过几天就该清理出来了,宗室女眷搬到大明宫来,其他人一应流放。你的卫国公府太小了,兴庆坊赏你给。”   薛崇训忙抱拳道:“请母亲收回成命。卫国公府儿臣住习惯了,何况兴庆坊原本是李隆基兄弟的财产,应收归国家,如果我霸占了,总归不太好。”   “岐王薛王的宅子,我已经赏给武大郎和武二郎了,李隆基的宅子最大,你不要?”太平露出一丝不快。   薛崇训沉吟道:“二弟(薛二郎)可有封赏?”   太平脸色一冷:“这个孽子,吃里扒外,还要什么封赏?削去王位,叫他滚回河东去!”   薛崇训默然,同样是太平亲生的儿子……   于是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一众人从大明宫九仙门入,来到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方才停下,太平公主的寝宫便选在这里了。太腋池正南的蓬莱殿以前是李旦住的,现在李旦搬到大福殿修道去了,蓬莱殿为汾王准备;以后汾王登基,便会住太腋池南岸,随时被太平看着。   承香殿本身由前、中、后三殿聚合而成,实际上是一个建筑群。在主体建筑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的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在全组建筑四周有廊庑围成庭院。整个建筑群以数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结合到一起,以东西的较小建筑衬托出主体建筑,使整体形象更为壮丽、丰富。   殿下有二层台基,外面有个阔地,能有马球场的规模。   在进九仙门之前卫队便没进来,由张五郎率领,向北行往玄武门营房去了,只有薛崇训坐在太平的车里跟进来。他们母子俩进了大殿,来到飞桥之上观赏风景,薛崇训看到太腋池这个巨大的宫中内湖,一时惊叹不已;而太平公主则望向北面,他的大哥李旦就在那边……   “佛和道,你觉得哪样比较可信?”太平头也不回地说道。   薛崇训看到母亲面对的方向,心下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答道:“佛是西来的,况且儿臣以为,大唐的佛早已不是原来的佛,我更信道。”   太平道:“你给母亲说说道如何?”   薛崇训顿时头大,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么一提,他倒是想起了东都的玉清,这个道姑恐怕有点见解,进而又想起了白七妹,不知道她怎么样,会不会被人杀掉了?   太平的神色有些黯然:“我和上皇说话,但他一心修道,比以前生分了不少……你给我举荐个得道之人到我身边来,这样我和上皇也有话可说。”   薛崇训当然不愿意给母亲举荐个牛鼻子老道,想了想便说道:“我在洛阳上清观认识一个女道,道行很深,已经修到内丹境界,母亲把她招到宫里来修炼如何?”   “何为内丹?”   “……”薛崇训忽悠道,“儿臣也不甚明白,好像是能产生真气护体长生不老,离肉身飞升仅一步之遥了。” 第二十五章 白天   护送太平公主到大明宫后,薛崇训便从玄武门出来回家去了,顺道去找张五郎取那只小白兔。飞虎团驻扎在大明宫玄武门夹城内,属于禁军营地,虽有轮流休假时间,但平日里得到这里上值。   薛崇训却不同,不仅不用常常到禁军里当值,连他现在没撤销的户部侍郎头衔也是个幌子,户部点卯他从来不去。王公贵族的官位很多都是这样,像以前的薛王,担任过万骑将军,平日还不是呆府里声色犬马、听歌赏舞,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母亲本来说要把兴庆坊那里风景秀丽的宅子赏一座给薛崇训,但他谢绝了,在某些物质方面他倒算有点自律。所以仍住安邑坊的卫国公府。   从大明宫出来向南走,穿过东市,便是安邑坊的坊门;进入北坊门的第一条横街便称“北街”,卫国公府便在北街靠西的地方,两处院子。   街南边斜对面那处小院便是“氤氲斋”,是他的别院;街北有道朱红的大门,便是卫国公府了。平时有两个奴仆在外面站值,两边的戳灯底座上插着灯笼,里面还有两个门房负责接名帖通报等事,除了河东老家,但是长安的卫国公府全府人口就有六七十人,主要是家奴和侍卫。整个府邸占地几十亩,主体结构是廊庑围城的两进大院子,两边还有一些小房小院作为厨房储藏室等。前院有客厅、廊庑,奴仆多住在倒罩房中;进得里面的一道门楼,便是内宅,池塘、假山、花草、楼阁、廊庑组成了庭院格局,东南边的水井周围还种着一些菜。   薛崇训起居的地方在池塘北边,沿着长廊直走,一处装饰着鸠尾的朴实无华的建筑群,外面是一间半敞式的大厅,只有两道土夯板筑的墙壁,前后相通用柱子支撑,进入门厅便有房屋十余间前、左、右三面排开,正面那两间屋便是薛崇训的卧房。卧房里有书架,而书房在更北面的花园里,所以平时他基本不书房,去那边也是练武。   这个地方和太平公主府自然比不得,比占地一坊之宽的五王子府亦不如,但薛崇训还是比较满意。有权位者,才能占有如此宽裕的社会资源……起居进出数十人服侍,三千户人家的赋税以供享乐。(封王后要涨了,五千户“羊”身上割的羊毛养他一人。)   王侯巨大的利益摆在那里,值得人们不择一切手段获取;更别说富有四海的帝王之位,有资格的人内心里都想要吧?   薛崇训把装着兔子的笼子放到榈木大案上,看着它的鼻子一张一合的,心下有些走神,又想起被掠夺了巨大利益的李隆基来……这个人一天没死,他就不能完全放下心。只等哪天李隆基被人从钟南山逮回来,那薛崇训就可以更加放心了。   就在这时,听得“哗”地一声,木格子门被拉开了,薛崇训的思绪被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董氏,从洛阳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和裴娘一起轮流服侍其起居,作为近侍。   董氏拉开门之后,先把铜盆放进来,然后才走进屋关门,转身第一眼就看到了岸上的那个笼子,这个左颧骨有块蝴蝶状的红胎的女子眼睛里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来,脱口说道:“小兔子是郎君带回来的么?”   薛崇训道:“别人送的,你一会出去叫人弄些兔子能吃的东西,我要亲自喂活它。”   这时薛崇训仿佛骤然一变,变成了一个很有爱心的男人,董氏十分惊讶,“裴娘肯定也喜欢它呢,交给我们好了,一定能将它喂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是最小气的活物哩,郎君粗枝大叶的喂它很容易生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崇训从未养过宠物,更别说兔子这种东西了,他便随口问道:“兔子很容易死?”   董氏笑道:“也不是啦,得看怎么喂,比如它吃不得带露水的草,吃了就容易生病。喂食之前先洗净,然后晾干才行……嗯,窝也得经常打扫呢,偶尔带它出去走走……”   薛崇训愕然道:“这玩意如此精贵?买它的时候只花了一串铜钱,卖主还说给多了。”   “把它照顾好了,它会依赖你,连笼子都不用啦。”董氏道,“也不是很麻烦,我们照顾郎君可比照顾它要细心多了……”   “哦……”薛崇训怔怔地看着笼子,心道:难道宇文姬送兔子的深意是想让我有点爱心?   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当然这只兔子不是关键,关键还是自己拥有的地位,就算他马上把兔子给剁了煮掉,一切亦在掌控之中,宇文姬得顾及他父亲的意愿吧,否则就是不孝。   不过,这只兔子他还是要养的,难得有女人和他玩这种有趣的小游戏。   “它饿了,嗯,前院菜园子里有苜蓿,我这就去采一些来,还有清水,郎君等等。”董氏说吧转身便走,直接把薛崇训撂下。   没过一会,她便提着一个竹篮回来了,竹篮里是一把湿漉漉的草,已经淘洗过的。她气喘吁吁的,好像是跑着来回的,“晾干了就能喂,够吃两天了。”   她放下篮子,蹲下身伸手去逗那兔子。薛崇训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奴婢比他这个皇亲贵胄要快乐……   她在逗那只兔子玩,顾不上歇口气,喘息之间,饱涨的胸口一起一伏,看得薛崇训心下一动,便说道:“你过来。”   董氏只得走到薛崇训面前,忽然就被他拉住了手往怀里一带,她一不留神不禁娇呼了一声。这时薛崇训的大手已把住了她的一个奶,他一捏说道:“我倒是觉得,笼子里那只兔子没你的两只大兔子好玩。”   董氏的脸顿时唰就红了,半推半就地说道:“天还没黑,不太好……”   在家里薛崇训有嘛顾忌的?他抓住董氏的上襦下摆往上一掀,一把扯掉了她的胸衣,一对如哺乳期一般的大号柔软便“腾”地弹将出来。薛崇训的指尖在那两颗拇指大小的乳头上轻轻一刮,它们便立了起来。   “郎君……”董氏又羞又臊,大白天的实在有些难为情。   薛崇训又掀起了她的长裙,命令道:“坐上来。”   感觉到自己那活儿挤开了那白胖胖无一丝杂草的缝隙,薛崇训的喉咙里憋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轻轻一动,那蘑菇似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刮过,董氏便哼将出来了。   薛崇训把住她的腰肢,已不需要用力,董氏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扭动起来,让那杵儿在身体里面左右深浅地乱磨。过得一会,她贪心地将腰向前一挺,那杵儿便更深入地刺了进去,薛崇训感觉到挤开了里面的一道什么软门一样,随即就被紧紧箍住,他忍不住“奥”地叹了一声,腾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胸口上的柔软,方能更加快活。   “郎君……郎君……”董氏一边喃喃地说着话,一边哭也似的哼哼。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娇呼,薛崇训睁开眼一看,裴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了,连她怎么开门的薛崇训都没注意到。   眼前的情形让裴娘愕然:只见董氏光着肥美的白臀正坐在薛崇训的怀里,长裙被撩在腰间,两条光腿,裤子被褪在了一只脚上悬挂着;上衣也被撩起在腋下的位置,从后面都能看见那大乳的侧面轮廓。   裴娘一张单纯的小脸已是飞霞一片,哭丧着脸道:“我……我来看小白兔。”   董氏“呀”地惊呼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可薛崇训正爽着,哪管如许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间,她已是动弹不得。薛崇训对裴娘道:“那你进来看兔子,把房门关上,以免其他过上过下的奴婢看见了。”   裴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随从地依言照办……她自然明白这两人在干嘛,虽然没经历过,但周围那些粗鄙的下人最喜谈论这种话题,偶尔裴娘也会听到一些的。   这时薛崇训不再管裴娘,只顾发泄兽欲去了,很快又弄得那董氏压抑地呻吟,两人继续淫靡地干着那事儿。裴娘又是好奇又是害臊,装作去看小白兔,心口却砰砰乱跳,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听得董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哭腔,两人终于消停下来。   薛崇训放下几乎瘫痪的董氏,抖了抖长袍,对裴娘说道:“那草叶子还没干,得晾干了再喂。”   裴娘的手忙缩了回来,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董氏则急忙放下长裙和上襦,飞快地躲到书架后面去收拾衣衫去了,听得她焦急地说道:“裴娘,你别说出去好么?”   薛崇训道:“正大光明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裴娘小声道:“董姐姐放心,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