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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四卷 48-61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6:31

第四十八章 剑伤   薛崇训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但他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个安静的女子,她并拢着双腿跪坐在门口的姿态如此安静,甚至这古意盎然的书房和绿意幽幽的后廊也是宁静万分,只有清泉轻轻流淌在水潭中,哪里有烈火?他很快明白了,那团火来源于她的目光,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烧熔在里面。   薛崇训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美好的诱惑,他没有半点犹豫就打算与金城共赴巫山云雨,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入手,不是面前的娇躯不够吸引力,恰恰是因为太好了。听到金城的要求,他怔了怔这才伸出手轻轻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的肩上搭着一块绫罗霞披,但薛崇训仍然感觉到了那薄薄的丝质下面温暖而柔软的肌肤。   两人都顿时呼吸有点困难,金城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事儿可以理解,但薛崇训见多识广,竟然也紧张起来了。他真有点莫名的惶恐。   薛崇训沉住气,抓住那块遮盖在金城肩上的霞披轻轻一拉,她的削肩便裸露出来了,柔骨丰肌,柔滑如缎,泛着青春靓丽的光泽。薛崇训那粗糙的手掌覆盖在上面时,她的肩膀立刻轻轻一颤,而她的体温也如一股暖流一般渗透了薛崇训的皮糙肉厚的手心,流遍了他的全身,浑身都感觉软绵绵的就如春日里阳光洒在身上一样。他已经不敢过分逼视面前的表妹了,这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绝不是找个女人发泄兽欲时可以得到的。   倒是金城很勇敢,她微张檀口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便轻轻靠向薛崇训的怀里,进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那柔软的前胸贴在薛崇训坚实的胸膛上,虽然隔着衣服,也让他的心中一阵呻吟,想像着贴着自己的那两团是如何的雪白与可爱。   薛崇训不由得用手臂抱住了她的后背,他的手臂很长,这么交叉护在金城的后背上时,从她的后背到臀部一整条柔软而流畅的曲线都感受到了,特别是圆润而紧翘的臀更是诱人到了极点。他贪婪地呼吸着金城那雪白的颈窝里的芬芳气息,却又有些战战兢兢……毕竟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宗室身份,现在未成婚就这样做后果确实很严重。虽然唐朝风气较其他朝代开化,贵族阶层更是放纵,但唐朝仍尊儒礼,女子贞洁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儿。那为什么金城会不惜后果,而且主动提出来?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金城就像短暂的落花阵阵,漂亮却又凄美,仿佛必须在美好的时候燃烧自己,却又怕孤单与寒冷,要拉上别人陪葬?   诱惑薛崇训的不仅是她倾国的容颜动人的娇躯,还有她这种悲观的气质。唐人乐观豁达,但仍旧摆脱不了东方这种畸形的审美,诗歌总是在赞美落花、流水等等让人忧伤的凄美的疼痛的东西,遗憾与悲观仿佛能让人产生一种变态的快感。   薛崇训的脑子有如一团浆糊,实在没理清这一团乱麻。金城好像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内心,从他怀里离开,坐直了身子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薛崇训皱眉道:“你不是在担心被逼自裁,而是预感到会被杀?”   金城的眼睛有如一汪深幽而清凉的泉水,她的声音犹如泉水的声音:“谁会杀我?”   “我的母亲太平公主。”薛崇训痛苦地思索着,他的脑子里是一副打结难解的鱼网,权力与感情、往事与今事纷纷联系纠缠在了一起,“景云政变(搞翻李隆基的宫变)以后,母亲并没有仿照武皇帝夺权后的高压政策,反而采纳了陆象先的奏章,现在实行的是怀柔政策。母亲既无称帝的准备又无清算的预兆,做的是尽量安抚人心拉拢各方,减少反抗。在这样的政策下,她绝不愿意制造出新的矛盾……”   金城幽幽道:“所以你怕殿下会牺牲我这个既没有什么用处又惹麻烦的宗室来换取士族的人心?比如暴病身死?”   薛崇训又沉吟道:“可是如果母亲真要这么做,会将亲情推向崩溃边缘……我是她最能信任的人之一,她愿意牺牲一个值得信任的臂膀么?在她心里,究竟什么最重要?”他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金城,本想问问她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有现代人的记忆,但是有些东西真没金城这个女流之辈看得明白……可是他又不愿意问,是那种刚愎自用的自尊心在作怪,在他心里男人应该有掌控一切的气魄,表现得迷茫好像会很丢脸。   就在这时金城忽然站了起来,回眸看了一眼书架旁边的桌案,迟疑了片刻,便走过去抓住横放在上面的一柄长剑,“唰”地拔了出来。这种剑的主要作用是摆设和把玩,锋利得吹发即断,却容易折断……不过照样能杀人!   薛崇训怔怔地看着她,当金城提着剑指着他的胸口靠近时,他也没躲……他不知道金城究竟想干什么,却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很信任她,因为此刻他仍没有防备的心理。   金城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把剑倒了过来,一手抓起薛崇训的手,一手把剑柄塞到了他的手里,让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   “杀了我!死在你的手里我会非常高兴。给我一次机会,报你千军怒发不惜身。”金城甜甜地笑着,美丽的左脸上又出现了小酒窝,声音愉悦而清纯,就像在邀请好友去踏春一样的口吻,“刺下去你就解脱了。没有人会治你的杀人罪,殿下反而会十分满意你顾全大体,对你更加器重了;而我会因为你的遗憾伴随着你、活在你的心里,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美丽……最好的结局,一切都很美。”当她说“一切都很美”的时候,薛崇训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想起汤团练来了,他战死的那一刻深情地看着战场上的杏花飘落,丝毫没有痛苦反而非常幸福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明亮的长剑横在空中,剑尖却在微微地颤动,发出“咝……”低沉的金属轻响。   “刺下去你就解脱了”这个天籁传来的声音就像古筝的余音,环绕在朱梁之间,久久不散。又仿佛这里有一个磁场,她的声音被刻录下来了,反复播放。   金城轻轻闭上眼睛,身体缓缓向前倾倒,剑尖很快触到她的衣襟,锋利的剑毫无声息地割开了丝绸。薛崇训的满额大汗,紧紧地盯着那里,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立刻把剑拿开。   她身上的绫罗实在是太轻软了,乳房轮廓上因为剑尖的压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一丝嫣红的鲜血浸了出来,先是一点红,进而扩散成了一朵红花。   薛崇训大惊,既然把剑向后一缩,直接扔掉了,那剑“镗”地一声摔在地上弹了一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利害关系顿时被抛诸脑后,忙用手掌按住她乳房上伤口的位置,说道:“别再寻死觅活了,我有更好的办法。”   “严重么?”金城睁开眼睛说道,任他握着自己的乳房,然后又抓住自己的上衫下摆往上推,“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衣服被向上卷了起来,柔嫩平滑的白皙腹部、俏皮的肚脐随即暴露,然后是一抹刺绣花纹的桃红色绸缎抹胸被涨鼓鼓的前胸撑着。丝绸是丝和绸,丝薄绸厚,虽然天气还有点热,但女子的抹胸是用绸做的,不然穿那么薄的上衣,铁定能看到乳尖的轮廓。   薛崇训沉住气撩开了她的抹胸,顿时一只倒碗型的酥乳便弹了出来,上边那嫣红的乳尖鲜艳娇嫩,俏皮地翘着,很有精神的样子。薛崇训估摸着如果她要戴文胸,得要C杯才行……不过她平时穿的这种束胸实在无法凸显出它们的高度,作用只在固定位置,免得乳房在行动的时候动弹得太厉害。   雪白的肌肤上有鲜血,剑伤的位置在圆弧弧线上,只是皮外伤,但血还没止住。薛崇训没有多想,带着情欲和怜惜的双重心情张嘴吸住了伤口的位置,微咸而腥腥的血流进了他的口中,好像唾液有一点灭菌作用?   “呀!”金城疼痛地皱眉轻呼了一声,定是唾液腌疼了她的伤口。   “很疼吗?”薛崇训问道。   “没关系……”金城紧紧抱住她的脑袋,将乳房往他脸上贴,好像想把整只白兔都塞进他的嘴里一样,但薛崇训没有血盆大口,显然是含不下的,口鼻都被柔软而细滑的肌肤贴住,差点没窒息。   金城喘息道:“胸口好涨,我……”薛崇训听罢伸手在她的乳尖上摸了摸,发现都便硬了,他便问道:“伤口没关系么,很疼?”   金城喘息着果断地说道:“我不怕疼。” 第四十九章 生病   一开始薛崇训进书房的时候就听到屏风后好像有人,但因为是在自家内宅他就没有在意,后来就把那岔给忘干净了。不想后面那暖阁里真有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妍儿的娘孙氏。   孙氏听薛家的人说府上的收支账目在书房里有存档,正想过来翻看一下。因为她发现薛崇训竟然没有什么产业,觉得很奇怪,要知道他可是食封五千户的郡王,而且是河东大族在家乡的土地上也有一些收入,为甚没剩下什么?   她的女儿李妍儿成了薛崇训的正妻,在薛家是有相当地位的,如处理得当,薛家的利益她们不是也能有份么?孙氏趁自己在薛府正想弄明白这事儿,却不料见着薛崇训和金城一块到书房来了,她也觉得有点尴尬,便呆在暖阁里没吱声,只等他们说完话出去。哪想一对男女在书房里没完没了的调起情来了,孙氏等老老半天,实在郁闷。   初时还好,他们只是说着宫里的事,孙氏不过是替女儿感到有些紧张。那金城在薛崇训面前要死要活的,不是变相的诅咒发誓海誓山盟么?孙氏都捏了一把汗,觉得李妍儿就算名正言顺想和金城斗法真是差了好多火候。   后来他们就更过分,金城一个还没出阁的宗室,竟然在这里偷起男人来了!饶是孙氏过来人,也听得面红耳赤……那对男女在地板上就胡作非为起来,金城那声音本来就纯,呻吟起来极具穿透力,孙氏光是听声音都能设身处地感觉到她的疼痛与迷乱,不仅仅是痛楚那么简单,还有第一次的新奇与激动。   孙氏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更是看得惊心动魄,只见金城坐在薛崇训的怀里,柔韧的腰肢拼命地扭动。而薛崇训正在舔她的上身,舔得啧啧有声,而金城还呻吟着说叫咬她的乳尖……孙氏身上一阵恶寒,仿佛那舌头舔得不是金城,而是自己,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见到薛崇训含那乳尖时,孙氏的乳尖也涨得万分难受。   她不敢吱声,只得硬着头皮等着……这要是撞破了,脸往哪搁?   孙氏艰难地忍受着,只觉得裙内冰凉一片已是湿得不成样子,身体里仿佛钻进去了几只蚂蚁似的万分难受。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十分羞人,但并没有觉得可耻。礼仪人伦是一回事,女人的正常反应又是另一回事,自己也没法啊,能恪守伦理便可。只要别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窘状,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也挺郁闷的,早就已经清心寡心了,却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儿,弄得身上又湿哒哒的。   老半天之后,书房里那对男女总算完了事,收拾一阵之后便走了。孙氏又等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这时起了一阵微风,她顿时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顿时脸上又是一红。   她轻轻咬了一下朱唇,胸口起伏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心情,心道忍耐一阵便过去了。这女人和男人不同,相比之下并不容易被刺激起那种欲望,当时那阵子一过去,日子还是照样能过。   她如此镇定了一下,正准备回房洗澡换身内衣时,忽然见到桌子上的砚台旁边放着一枝紫毫笔。一个羞人的念头顿时闪进了她的脑际……   不行!生为人母,女儿都嫁人了,还做这种事,岂不是寡廉鲜耻!   可是……别人又不知道,关什么事?   孙氏犹豫了一阵,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周围安静极了,连只麻雀都没有。她的脚不听使唤的向桌子那边移动,胸口起伏不停,呼吸几乎都要停止,就跟偷东西一样紧张……比偷东西还要紧张。   她鬼使神差的忽然抓住了那枝笔急忙塞进了袖子,吞了一口口水,躲到了书架后面。想着自己要做的事,她更加无法平静下来,一种奇痒弥散开来,不是下身里面的感觉那么简单,它就如从骨头里泛上来的一样,想挠都找不到地儿。   孙氏实在忍受不了,记忙把毛笔从袖子里摸了出来,拿着笔的手悄悄伸进了裙腰,当她用笔豪在最敏感的花蒂小纽扣上使劲扫了几下之后,顿时一种叫人解脱的舒适感弥漫到全身让她软软的,咬着牙才没呻吟出来。   她急忙手指拨开了下面的肥唇,将那紫毫笔塞了进去。那柔韧的笔豪进入身体之后,仿佛不是扫在充满皱褶的腔内,而是在抚弄她的内心。   整理好裙子之后,孙氏不敢过多逗留,准备就这么回自己房间再取出来。她若无其事的走出了书房,沿着屋檐下的檐坎石路走。孙氏住的地方就在这院子里,没几步路,但就只有这么一小段路,也够得她爽快的。那毛笔正插在身体里面,在她迈腿走路的时候它就在里面不断搅动,感受无以言喻。   也许是太久没有过这种事了,孙氏来得非常快,刚推门进屋时,最后的时刻便来临了。她记忙扶住墙壁,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塞住嘴,沉闷的哭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她感觉下面的两个地方都喷出水来,其中有个地方本来不应该喷什么东西的,可是有时候却会发生这种事儿……以前她以为是失禁,后来才知道并不是一种东西。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关切地说道:“娘,你怎么了?”   孙氏大惊,急忙转过身来时,发现是女儿李妍儿来了,她的内心慌乱非常,记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事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妍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孙氏额头上有汗珠,几丝头发被汗沾在上面,脸色十分苍白,而且李妍儿刚才明明听到她在哭。李妍儿急忙紧紧抓住孙氏的手,一手摸她的额头:“娘,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我没病!”孙氏急忙摇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忧。”   李妍儿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抽了抽小鼻子伤心地说道:“娘你可不能生病,我叫人去找郎中来把把脉。”   孙氏急忙说道:“我没病!瞎折腾什么?”   “可是……”李妍儿疑惑地看着她。   孙氏道:“现在咱们又不缺钱,我要是生病了为什么不看郎中?可没事去找事作甚,找来郎中开了药,是药三分毒,吃了反倒不好。”   李妍儿见孙氏额上有汗水,只得说道:“我去给你打点水进来,擦一下脸。”   孙氏正想把腹中那枝笔取出来,无奈李妍儿在这里,怎么好把手伸进裙子里去?听到她说要出去打水,当下便说道:“嗯,去吧,可能天气太热了的关系,洗个脸就没事了。”   不想李妍儿动作非常快,她活蹦乱跳的一个少女,做事儿十分麻利,而且一心想照顾孙氏,跑得就更快了,孙氏还没来得及取毛笔,李妍儿已经端着盆子进来……主要孙氏要取出那玩意有点麻烦,插进去太深了。   李妍儿拧了几下毛巾,走上来亲手给孙氏擦脸,还一边温柔地问她好受点了没……孙氏一面对女儿的贴心高兴,一面又郁闷:肚子里塞着根毛笔,好受什么?   孙氏觉得很不舒服,一则塞着东西有异物感,二则小衣(内裤)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很不舒适,她忽然想起来沐浴的事儿,便忙说道:“方才我收拾屋子,出了一身的汗,想沐浴更衣,你叫人给我准备热水。”   李妍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一下子抓住孙氏的手道:“对了,兔子生病了……我正急呢,可是刚才以为娘也生病了,就把兔子给忘啦。娘没事,那赶紧和我去看看兔子吧。”   孙氏郁闷道:“兔子在哪里?”   李妍儿道:“在我房里啊……就是黑炭房里。”   孙氏正色道:“那是薛郎的卧室,我岂能随便进出?”   “哎呀,他出去了!”李妍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孙氏就走,“呜呜呜,可怜的兔子,别被我养死了啊。”   “等等,我……我想换身衣服。”孙氏不想这么走。   李妍儿哪里肯依?“又不是要出门,就在自己家里,换什么衣服啊,咱们看了兔子再来换吧。”不容分手拉了孙氏就走。   孙氏听到李妍儿说“自己家里”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们母女已是无家,大明宫并不是她们的家,现在李妍儿出嫁了,薛崇训在还算对她不错,挺宠她的,要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从来不限制,也没强迫她做什么。而且现在李妍儿最依赖的娘也在这里,她好像很喜欢薛府的样子。   孙氏找不到其他理由搪塞过去,这下可就苦了她。从书房到薛崇训那边有好长一段路,而且李妍儿担心兔子,拉着她走得急……孙氏身体里的那枝毛笔因为疾走在里面捣腾得更快了,她走路的时候,双腿这么交错跨步行走,那肥唇就如含着毛笔一般磨蹭得更厉害了。 第五十章 颧高   从听雨湖畔的书房走到内宅南端的上房,只有一箭之地,但就这么一箭之地,孙氏走完真够受的。沿路树木葱郁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她却觉得这段路是曾经走过的最辛苦又最复杂的一段路。   她不知道那枝考究的紫毫笔下写出过几多锦绣篇章,只知道它在自己身体里写出了用文字难以描述的情绪。靠近上房的位置有一条长廊,李妍儿拉着她走上长廊的时候,她几乎要摔倒在地上了。   长廊之侧有座小小的假山,引水而来汇入一旁的井中。孙氏看见那泉水,仿佛自己就是那座假山。但是假山的清泉无尽无止,她却感觉自己要枯竭了一般。   刚快走了几步,她感觉裙子里又是一暖,天地一阵旋转,她的脸色都白了,双腿巍颤颤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阵抽搐实在站立不稳记忙扶住了廊上的柱子。李妍儿见她停了下来,忙问道:“怎么了?”   李妍儿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在做什么。这段时间薛崇训忙乎着金城的事儿,也没空管她,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作为妻子的必要义务,成天就在院子里和人到处玩耍,养兔子逗蛐蛐……甚至还掏了鸟窝。   孙氏摇摇头道:“腿抽筋,歇一会儿就好。”   看着李妍儿,她忽然又想起了在政治斗争中遇害的先夫李成器。虽然她明白薛崇训只是整件事中的一个小环节,主要责任还算不到他的头上,但是薛崇训手上沾的血是绝对没有冤枉他……孙氏的心里冒出了罪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一向坚持的礼仪廉耻,现在变得如此虚假。   孙氏为自己感到羞耻,难道自己真是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明面上知书达理,内心却如此肮脏!这不是一时的错误,她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身体变成这样不仅是因为那笔豪的柔韧,还有那种放纵的情绪。   罪恶感让她固有的人生经验几乎都要崩溃,她没有办法坦然……古人没有办法完全解释日升月降、世间万物,所以或多或少会敬畏未知的事物,如上天。就算“圣人不语怪力神”,但大家都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心;就算帝王之家,也要干事奉社稷封禅泰山等等事情。于是孙氏才十分惶恐。   忽然一阵微风吹来,她顿时感觉被打湿的裙底凉飕飕的,好像被人看见了一样……她害怕,却又一种莫名的兴奋。   从身体里面流出来的液体很快就失去了体温,变得冰凉冰凉,沿着她的腿流下去,裹在脚上的袜子都打湿了。   总算走到了地儿,二人进了上房主卧,李妍儿的那只白兔就养在里面。孙氏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一只兔子是死是活?她忽然想起的是:这不还要走回去?一种疲惫感顿时冒上心头,让她心里叫苦不迟。这时她才想起刚才为什么一定要和这胡闹的孩子过来?都怪自己当时做贼心虚,一心只怕李妍儿发现,没顾得上多想。孙氏便没好气地说道:“不是生病,兔子也会老,老了就要死!”   李妍儿顿时翘起小嘴,很不高兴地说:“你骗我,它不可能老得那么快。”   就在这时,忽然格子门被拉开了,只见高大的黑脸薛崇训埋下头从门里走了进来,他长得就跟一座山一样很有压力感。孙氏心下顿时一紧,脑子浮现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场面,多是在书房里看到听到的东西,心慌难耐,此时她真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胡思乱想之间,忽然想起以前王府上有个争宠吃醋的妃子谗言,说她颧骨高是克夫相貌。李长器不是被别人害死的,就是被自己克死的!全都是我的罪,和薛崇训太平公主都没关系……这么一想,她竟然好受了许多。   这时薛崇训刚进来,忽然见到丈母娘居然在这里,顿时怔了怔,很快就回过神来,从容地抱拳道:“大人在府上住得可习惯,缺什么没有?”   孙氏忙摇头道:“妍儿说这只小兔生病了,叫我来看看怎么回事。因为兔子是薛郎送的,她便额外看重。”这么一说,也是替女儿打一张感情牌。   李妍儿跑上来嚷嚷道:“你快看看呀,它就快要死了……那个该死的庸医,说他只会医人,不会医兔子,我该怎么办啊?”   薛崇训哪里有心思管什么兔子,死了就死了呗,但在岳母面前,他只能沉住气,走到那笼子面前用拇指和食指直接将那只兔子提了一来。李妍儿顿时怒道:“人家都那样了,你不能温柔一点?”   “哦……”薛崇训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脱口胡诌道,“兔子的寿命本来就短,它老了。你不用伤心,这叫寿终正寝,比别的兔子被人剥皮吃肉好多了。”   “真的是因为老了?”李妍儿回头看了一眼孙氏,“我娘也这么多,也许是真的吧。”   孙氏听到薛崇训找借口居然和自己想一块了,脸上顿时一红。   薛崇训道:“等它死了,你就把它埋掉入土为安吧,生老病死是世间本有的规则,不必伤春悲秋……我回来赶着写份礼单,不便作陪,大人见谅。”   “正事要紧,你忙你的。”孙氏一面说一面看薛崇训提起了一枝毛笔,谁又知道她现在身体里正放着一枝呢?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吸了吸鼻子,喃喃道“这什么味儿……”孙氏听罢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自己的小衣湿得能拧出水来,两条腿上也沾满了滑腻的东西怪不舒服的,那东西好像是有点气味,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西墙边上的香鼎,但很纳闷的样子,显然那股淡淡的气味肯定不是香料的味道。就在这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作恍然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孙氏。孙氏的脸“唰”一下全红了,烫得就像火烤一样。   他已经闻出是什么东西了?极有可能,这皇亲贵胄玩过的女人还少么?估计那东西的气味早就闻熟了……   孙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作为长辈居然丢这种脸,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是不知怎地她一面自责羞愧,一面却又难以自持,紧紧并拢着双腿里面难受极了。有个办法解脱,那就是走路……孙氏便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恕有公务在身不能远送。”薛崇训忙站起身来执礼道。   孙氏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薛郎不必再如此客套。”   薛崇训听罢好像有些动容,也许在他心里“家人”这词儿是敏感词。他点了点头便坐回了椅子上。   孙氏小心翼翼往外走,因为此前已丢了好多次,身体分外敏感,所以现在她尽量让动作小一些,小心到了极点。李妍儿没走,正独自坐在那里看她的兔子,也没有送孙氏的意思,也没句客气话,反正现在母女俩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想见随时能见到。   走到门口时,孙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哪料到正瞧见薛崇训也在看自己……的臀部。薛崇训好像也觉察到了孙氏的异样,这才回头看一眼,碰到了她的目光,他的脸色也是尴尬到了极点。   孙氏急忙回过头来,这时脑子“嗡”地一声,隐藏的那地方顿时激流飞溅,身体软倒在地上。“娘……”“岳母大人……”   薛崇训夫妻俩急忙跑了过来,扶起孙氏,但见孙氏脸色苍白,一脸的疲惫。李妍儿忙道:“我马上去叫郎中。”   “等等。”薛崇训拉住李妍儿,“大人没有生病,可能今日天气太热了,偶感不适而已,你让她到暖阁里一个人休息一会,千万别打搅,一会便没事了……我还有点事马上要出去。”他说罢拿着手里刚写好的东西便往外走。   孙氏听罢心道:他知道我身体里放着枝毛笔了,故意给我独处的机会把东西拿出来?可是我的裙子遮得好好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李妍儿正心疼的抓着她的胳膊道:“娘真的没事么?你还没老吧……可别吓我。”   孙氏强笑道:“没事,听薛郎的话,你自个玩会,让娘休息片刻便好。”   就在这时,走在廊道上的薛崇训又转过身来,抱拳道:“大人要将息身子,勿要太过伤身。”   孙氏心里扑腾扑腾的,听到“伤身”这个词儿的时候,她断定薛崇训一定看出弥端了……不过他不仅没嘲笑自己、没有说穿,反而很体贴地哄着李妍儿,让自己有机会把东西拿出来。这男人心思细密,李妍儿跟着他,倒是没跟错人。   不过她此时自然是羞愧难当,觉得丢脸到了极点。这种感觉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既难堪却又让人心跳不已。   薛崇训已经走了,但空气中还留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有点汗味又有点其他味儿,充满了阳刚之感。 第五十一章 己出   薛崇训亲笔写了份礼单,并“聘书”一起带上去了长安城西北的宇文家,名正言顺地拜访宇文孝意为下聘。虽没有媒约也没其他亲戚见证,从正式礼仪上欠缺了许多东西,但薛崇训这是纳妾并非大婚,三书六礼已备了二书,已是越制,给足了宇文姬的面子。   他的另一个目的却是因为金城的事儿,上回交给宇文孝办的事情,得到宇文孝的消息已办妥,他便过去商量此事。   宇文孝出大门迎接,薛崇训跟着他进门后便看见了满院子的菜,倒是十分惊讶,一个官员又不是菜农,在家里种那么多菜作甚?   宇文孝道:“后院里没种菜,都是小女种的药材。”   只见宇文孝满面皱纹晒得又黑又老,沟壑沧桑,一张老脸跟操劳一辈子的老农相差无几,不过他投足之间的气质却和淳朴的老农没甚相似之处。   二人走到各种蔬菜之间的一个草顶亭子里,摆上清茶坐下说事儿,此情此景倒是有几分乡村气息。薛崇训先递上二书,宇文孝打开礼数大致看了一眼便说道:“薛郎如此厚意,叫我受之有愧啊。”   薛崇训有点着急地问道:“上回那事……”   宇文孝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来放到未上漆的木桌子上,“刘幽求的亲笔手书,绝对错不了。”   “刘幽求?”薛崇训忙拿了起来,抽出信纸察阅,一看之下脸上顿时浮出了喜悦之色。这是被流放到岭南的前宰相刘幽求叫崔日用一起起兵谋反的内容啊,写得一点都不避讳,实在太露骨太清楚了,还将太平公主骂得十分难听,什么淫妇云云要是叫太平看见了她会是什么表情?   宇文孝笑道:“薛郎对这东西还满意么?”   虽然只是刘幽求的书信,但要弄到这样的东西实属不易,薛崇训点点头道:“鉴别过了?”   宇文孝道:“刘相公做过宰相,书法也有点小名气,在长安要找他的墨宝并非难事。要鉴定真伪比鉴定古时的书法真迹要容易得多。”   “刘幽求是死定了,可他的死活我不关心。”薛崇训低头沉吟道,“要把崔家一起拉上陪葬却证据不足,毕竟这份信只是刘幽求的态度,没有崔日用的表态……”   宇文孝皱眉问道:“那有用么?”   薛崇训舒了口气:“有用!有些事儿不一定非要证据确凿,只要崔日用有嫌疑,上位者岂能安心?又或者非要等他造出势来才动手?至少有六成胜算,再加上信中的言辞激烈,我母亲盛怒之下,起码就有八成把握致崔氏于死地……宇文公是如何得到此书的?”   这个薛崇训倒是有点好奇,宇文孝的旧部早已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三娘以前就是他的人,他哪里找的人办的事儿?   宇文孝沉声道:“我找的白无常。”   薛崇训有点意外:“她还没事么,你是如何联络上她的?”   宇文孝的脸上露出了沧桑的神情,“她从小就跟我,我待她们有如己出……要找自有办法。虽说白无常对我的恨意还在,但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告诉她此事是薛郎的事,又提供了丰厚的酬金,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听到“有如己出”这个词时,薛崇训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三娘白七妹她们脸上那种伤情的表情来了,三娘曾说:主公一直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他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其实无论在谁的眼里,宇文姬从来都比我精贵……薛崇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白无常愿意替昔日的仇人宇文孝办事,恐怕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薛崇训的关系。   薛崇训想罢有些动容:“白无常到长安了么?我想见她。”   宇文孝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道:“薛郎见她作甚?”   “……”薛崇训皱眉道,“我贵为郡王对她又是诚意十足,宇文公了解她,你说说白无常为何不肯投我门下?”   宇文孝沉吟许久,“她是信不过你?不对,她是信不过这世道。”   “何解?”薛崇训疑惑道。   宇文孝强笑道:“而今她对薛郎有用,就怕有一天对你没用了……薛郎有没有发现三娘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薛崇训愕然:“最近本想让三娘去办件事的,可是她被许多眼线盯着,脱不开身。”宇文孝摇摇头:“如果是以前的三娘,随便有多少人盯着,都不用担心。”   “这么厉害?”   “她是我教出来的,我很了解她的能耐,不过现在……我对她也没多少信心。薛郎知道狗和狼的区别么?这两种牲畜本是一种东西,几只狼敢挑战猛虎,狗却绝对没有如此凶猛,因为它早已失去野性了。”   “野性?”薛崇训怔怔地思索着什么。   “三娘本是生在阴影和黑暗中的人,却要活在阳光下,她如今能做的只是跟随薛郎左右,尽犬马之劳而已。假设你现在赶她走,真不知她还能不能生存下去。”宇文孝长叹了一声。   这种说法,好像当初在城隍庙白七妹轻松击败三娘的时候曾经说过。薛崇训所有所思地默然无语。他忽然想起了前世曾经的荒唐事,有一次和领导一块嫖妓时遇到个对人很好的妓女,于是他一时动心便干了“劝妓从良”的事儿,结果被那小姐嘲笑。现在他忽然悟到自己是太想当然了,没有其他工作经验和人脉,叫她如何生存?   薛崇训心下一阵伤感,起身抱拳道:“若无它事,我这便告辞……如果白无常愿意,让她见我一面,我不再劝她投身门下,只想当面感谢相助之义。”   宇文孝送他到大门方止。   薛崇训抓住缰绳,翻身上马之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三娘。她总是这么一个表情,规规矩矩地尽自己的职责,很多时候薛崇训都没注意她了。此时才发觉她的脸色没有以前那么惨白可怕,多了许多血色,少了许多鬼魅的可怖。   吉祥扛着马杖走到了前面,薛崇训上马之后忽然回头对三娘说道:“这种日子你还过得高兴么?”   三娘有些不解地看着薛崇训,顿了顿才生硬地回话道:“我向董氏学了做针线,又在厨娘那里学到了几道家常菜的做法,很好。”   薛崇训笑道:“晚上你下厨做两道菜,我尝尝。”他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道:“放心,这辈子只要我有稀饭吃,你就有粥喝。”   三娘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一行人马遂沿着大街先向南走,然后才折道向东,因为薛府的位置在东市那边。刚进安邑坊的坊门,忽然见一个青衣小厮挡在了马前,扛马杖的奴仆吉祥神气地喝道:“好狗不当道,滚!没看见老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吉祥那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样子,让薛崇训心下一阵好笑,什么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等词儿冒出脑子。   那青衣小厮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好像生气极了,但没有发作,只大声说道:“我受主人之托,送样东西给河东王。”   吉祥伸出手来:“拿给老子便行。”   薛崇训只坐在马上看戏,青衣小厮生气地重重将手里的一张纸塞到吉祥的手里,吉祥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马前呈上来。薛崇训打开纸一瞧,顿时惊讶:这蝇头小楷写得好生秀气干净。   上面写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薛崇训顿时想起了那日在崔府上见过的那斟酒的奴婢,遂抬头左右一看,只见坊门口第一家酒肆楼上的窗户边站着一个女子,触到薛崇训的目光后随即消失在窗户后面。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刘幽求的书信被劫,那事儿崔日用这么快就知道了么?他想干什么?   上回崔日用请客,薛崇训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这次不同,如果崔日用已经得知有灭门之祸的证据在薛崇训手上,会不会狗急跳墙?这回薛崇训倒真有点防范之心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崔家那奴婢找自己究竟什么事,一种好奇心作祟。   他想了想,回头对三娘说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   三娘抱拳应了,从马上翻身下来。薛崇训倒是很相信三娘,就算宇文孝说得对她的“野性”消磨了,但跑江湖的经验是有的,一个小小的酒楼里有没有危险她应该能弄清楚。   薛崇训在街上等了一会,三娘便出来了,她沉声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薛崇训道:“是了,这安邑坊在我的地头上,对方故意在这里相见,估计也没打算怎么样。”   崔日用一个京官,对薛崇训来说能有多大的能耐?薛崇训便放下心来,说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方俞忠,你们分散开在外面瞧着,以好有个接应。” 第五十二章 黄花   走上茶肆的楼梯时,薛崇训看到堂中的热闹劲闻到各种茶的味道,忽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此时的大唐相距他记忆里的后世,估摸一算已有一千三百年左右的光景了,但是很多东西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比这茶的气味。文明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相距千年也能让人觉得熟悉而亲切。   “要见你家主人,从哪儿走?”薛崇训问那传信的青衣小厮。青衣小厮便在前面带路,薛崇训等人一边跟着进去,一边观察这堂子里的情形。闹哄哄的人很多,这里本来就是靠近东市的地方,茶肆里的人更是天南地北的操着各种乡音。   还有些妓女粉头在里边拉客,或是陪坐唱曲儿,唐代妓女有很多种,大部分是合法经营,宫妓、官妓、营妓吃皇粮不对外开放,还有民妓、宅妓等等自负盈亏的种类,茶肆里抛头露面的大部分自然是低档货,身负绝技的名妓绝不可能随便露面。这里边也有卖唱者在那里吹吹拉拉,声音淹没在人声中,隔得远了听不出好坏来。   如此混杂的场面,薛崇训倒是挺好奇方才三娘是如何在很短时间内判断出了是否危险?反正他自己是不敢断定,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几个人穿过堂子,往一处走廊走,走廊两边都是屋子,看这样子应该是类似包房的地方,总有一些人和三朋四友出来喝茶说事,喜欢安静,愿意多花钱坐雅间里面。青衣小厮道:“从这里进去,全部地方都被主人包下来了,我便送到此处,您请自己进去,最里边那间。”   薛崇训遂与三娘继续往走廊里面行走,这时他注意到两边的房门都开着,里面空空的没人,只摆着一样的桌子等物。到了走廊尽头时,最后一件屋子门口站着一个丫鬟。丫鬟指着里面道:“主人已恭候多时,她想单独面见河东王。”   这是三娘冷冷说道:“我和郎君一块进去,否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惹闲人非议。”   薛崇训看了一眼那丫鬟的头顶,感觉十分碍眼,大户人家的奴婢老是梳这种二环头,就像顶了两个馒头,真不是一般的丑,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种头式。   丫鬟挡在门口一脸犯难,不让进。薛崇训便说道:“没必要和一个奴婢过意不去,我自己进去便是,你在外面候着。”   薛崇训跨进门时,顿觉这地方和其他房间大为不同,好像是刚刚被重新布置过的,因为没有丝毫市侩的气氛,和茶肆商贾的地方很不一样。这不同身份的人喜好差异很大,商人喜欢的东西和世代读书的士族绝不相同。薛崇训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低头看时,只见门口放着一个花盆,里面的开的花朵儿程浅黄色,这什么品种他还真没见识过。   他没来得及细看房里的摆设,很快就被里面站着的人给吸引了注意。这女子正是那日在崔府上见过的崔莺,今日打扮不同,倒是别具韵味。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交领缎子,上面隐隐有银色的花纹,边角上有金色刺绣,领子袖口上还有红绳编织的饰物……绳艺啊。其感觉和贵妇常穿的丝质罗裙大相径庭,罗裙丝带繁琐华丽张扬,而崔莺这种襦衫却是简单利索。简洁的配套、素雅的色彩,但其质料纹路做工精细,还有金线刺绣,肯定价值不菲。薛崇训看这身衣服,脑子里便闪过一句词儿:低调的华丽。   薛崇训越来越好奇了,崔莺肯定不是什么奴婢,一个奴婢能有钱买这么好的衣服?以崔家的家境,就算是崔日用的小妾恐怕也穿不起这种衣服吧?什么女人都能穿金戴银,唐朝哪里来的这么多黄金?   崔莺轻轻一屈膝盖,执礼轻轻地说道:“见过河东王。”   薛崇训抱拳做了个样子,大步走了进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衣服很漂亮啊……”崔莺低眉道:“郡王过奖了。”薛崇训又道:“也是价值不菲的吧?”   “其实您早就看出来了,我并不是崔府上的奴婢……”崔莺一边说一边提起桌子上的一个鹤嘴小壶,斟了两杯酒,指着对面的梨花椅道,“请坐下细说。”   只见崔莺皮肤洁白,配上颜色素雅的缎子更显得高雅美好,玉白的耳垂上带着两颗白珍珠,叫人见之便生出喜爱之情,产生想要把玩的愿望。薛崇训用不经意的目光欣赏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不过他并没有被美色迷惑,戒心仍在……崔家现在和自己矛盾日益加深,轻心不得。   他瞧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不动声色,也没要端起来的意思。   崔莺倒是自己端了起来,双手递到薛崇训的面前:“陪我饮一杯薄酒如何?你莫不是怕酒里有毒吧?”   薛崇训半真半假地笑道:“说真的,我确是怕有毒。”   崔莺把纤手放到嘴前遮住,咯咯轻笑道:“郡王真会开玩笑呢。”薛崇训正色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崔莺笑意未收:“我真要下毒,怎么会用如此粗燥的办法?往酒里倒些毒药,然后请人喝就了事,那也太看不起您河东王了啊。”   薛崇训仍然不喝,坐着不动:“你找我究竟是为何事,不会只是劝我喝一杯不知有毒无毒的酒水吧?”   崔莺娇嗔道:“你这样我生气了!要不你把门外那女侍卫叫进来瞧瞧,究竟我是不是那种心肠狠毒之人。上回你不也是带着她的?”   薛崇训听罢还真叫了一声三娘,崔莺也吩咐自己的丫鬟请人进来,不一会三娘便走了进来,冷冷地瞟了一眼崔莺,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给瞧瞧这杯里有没有放东西。”薛崇训道。   三娘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像上次那样用一个很少见的银质器皿接了少许酒水,看了片刻,又亲自尝了一下。薛崇训皱眉道:“非得自己尝才能试出来?每回你都这样,什么时候毒死了岂不可惜?”   三娘淡淡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崔莺听罢笑道:“郡王真能收人心呢,要不你把这个忠心的手下卖给我如何?”   薛崇训笑道:“钱能买到的,就不值钱了。”   这时三娘没有说话,薛崇训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地叹了一口气道:“味道不错,现在咱们可以说事儿了吧?”   崔莺看了一眼三娘,三娘也看了一眼崔莺的手,也许觉得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危险,她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崔莺沉默了一会,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她看着竹帘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句:“天凉好个秋。”   薛崇训问道:“你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已是尝到愁滋味了?”   “那日在我府上陪郡王喝酒的人,是家父。”崔莺黯然道。   薛崇训虽然早已看出这女人在崔府地位不低,但听她确认自己是崔日用的女儿,他也是有些吃惊,想想那日崔日用竟然叫未出阁的女儿前来斟酒,倒是有些匪夷所思。这时又听得崔莺道:“谁都以为我是世家千金,精贵得很,可是……”   不知怎地,薛崇训听她的声音愈发柔媚,且见她眉宇间露出的淡淡哀愁,忽然生出一种爱怜之情。没一会,他更是冲动得想要马上抱住这个女人了……身上也是燥热难耐,长袍里那活儿居然硬了!这是神马情况?他骤然醒悟,勃然怒道:“你在酒里下了东西?什么玩意……为何三娘没看出来?”   “别着急。”崔莺按住他的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女人的手实在是太滑太嫩了,真想将那可爱诱人的纤纤玉手含在嘴里。又听得崔莺道,“你看见门口那盆花了么,花粉和酒都没问题,但混在一起就很奇妙了……对身体无碍的,您放心。”   妈的,古人还玩起化学反应来了,更郁闷的是,我居然一点都没想到上面去。薛崇训吞了口口水,很想当场便把面前这女人给强暴了,反正是她自己下的春药,自己送上门的货活该被日,关老子屁事!   但薛崇训的脑子还没完全糊涂,心里明白得紧: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家闺秀,没事把自个送给别人玩?肯定有目的。   薛崇训涨红了脸,瞪圆双目问道:“你什么意思,有屁快发!老子要走了。”   “郡王风雅之人,何以满口污言秽语?”崔莺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您真是心口不一,嘴上说得这么难听,心里打算这么就走了?敢情郡王还是正人君子。”   薛崇训道:“天下哪有白搞的X?”   这下崔莺的脸也唰一下红了。薛崇训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转身欲走,却不料这时背上一暖,那崔莺奔了过来从后面拦腰紧紧抱住了他。一对柔软的奶子虽然隔着衣服,也够薛崇训受的……吃了那玩意,就跟端坐着看了俩小时爱情动作片一个感觉。 第五十三章 小王   薛崇训一把推开崔莺,不料正好推在她的胸上,他的脑子昏乎乎的只感觉手上摸到的地方软绵绵的,顿觉那东西从来没那么软过,他的眼睛都红了。这种时候决不能去权衡利弊纠结进退,正如早上在温暖被窝里苏醒的时候一样,如果要慢慢去想起床好还是不起床好,那多半是起不了。于是他根本不去想,转身便走。凡事总有个代价,别相信天上掉馅饼,什么事儿就简单了,根本费不了什么脑子。   却不料那女子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抓住了薛崇训的大手不放,只听她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家与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如和谈如何?”   “放手!”薛崇训红着眼睛无情地喝道,“要谈改日叫崔日用到我府上坐下来慢慢谈,让你一个女流之辈来谈什么?”   薛崇训咬牙狠下一条心什么也不想,这时候吃了药去谈判,恐怕是无法发挥正常的思维水平。和怒火中烧时处事是一个道理,生气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干。   “犯贱!”他鄙夷地骂道。正欲仗着力气大用粗暴的手段摆脱她时,忽见崔莺满眼的泪水,气得肩膀一阵抽搐。薛崇训心下一软顿觉刚才那句骂人的话确实太过分了,别人毕竟是世家小姐,平时哪里能被人随便打骂的?   崔莺或许也感觉到了薛崇训手上挣脱的力气小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水,却抓起薛崇训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薛崇训愕然道:“崔家那么多人,你一个女子何苦如此?”   崔莺抽泣道:“家父言刘刺史(刘幽求)的信札被截,虽不知所言何物,但知事关重大。我们做个交易,绝不会亏待了你。你将那信札给我,我便……便随你所欲……薛郎,我们崔家绝不可能有反意,你又何必落井下石置之死地而后快?金城县主的事,家父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如果殿下逼迫太紧,家父也会找借口推脱。你再仔细想想,真有必要那么做吗?”   薛崇训听罢也有些心动,就是不知道崔日用能不能推掉。比如借口崔莫有疾?太平公主派个御医一瞧不就明白了。自残?虎毒不食子,崔日用会那么干?再说那样做不是明摆着忤逆太平公主的意志,要和她对着干么?   而且薛崇训很了解自己母亲的性子,她是那种只想进不想退的人,很难做出迁就别人的事,要做什么就非得做成不可。反正是个麻烦的主。   但现在见崔莺可怜,他又有点心软不太想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但是又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的耻辱。总之脑子里就如一团浆糊一般。这种时候又有情欲作怪,他无法做出明智的决定,心道只能等冷静了再说。   他想罢轻轻用力一推,崔莺的体力哪里能和他相提并论,直接便被推得后退着坐到了地板上。他顾不得怜香惜玉,不愿多想,打开房门便长扬而去。   走廊上三娘一脸歉意道:“我没能尽到职责,请郎君责罚。”   薛崇训黑着脸道:“不怪你,咱们走。”   三娘一边跟上来,一边又说道:“幸亏不是毒药,否则我……”   薛崇训道:“如果混在一起是毒药,崔家定是坐实了谋反大罪,等着灭九族便是……不过刚才我拒绝了和谈交易,虽然崔日用一个文官在长安翻不起什么浪子,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谨防那厮狗急跳墙。”   ……   作为京官有些禁忌,崔日用身边确实没有什么武士,他家里养的门客多半是文人,并无那种善于打架斗殴之人。天子脚下他又是官僚,谁吃饱了撑的才去招惹当官的?就如后世里那些混社会的人,没事是愿意去敲诈一下法院院长、还是去威胁一下公安局局长?平日里他本就不需要猛士,能用上的都是这些能出谋划策的人。   昨日来了个刘幽求家的人,说密送的信札被人给抢走了……刘幽求是李隆基以前的核心成员之一,被流放到了岭南之后现在居然都没死,还当着刺史,这事儿本来就让人很纳闷,不过没人在朝里提这茬。这么一个前政敌的人,给他崔日用写信,不是劝一块儿谋反是干什么?崔日用以前也是李隆基那个阵营的,但不是最心腹的那帮人而已。叫他一块谋反,就算他不答应,也没有举报上去找人猜忌的道理,这或许也是刘幽求联络他的原因之一。   另外崔家是山东门阀,在地方上是有势力的人,不仅有财力物力,而且舆论上也能声援。找他加入造反行列,不仅能招更多兵买更多马,登高一呼效果也是很好。就如当初那些门阀造武则天的反一样,叫骆宾王登高一呼“试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多得劲!就算战场上没搞赢,也能流个芳名百世。   崔日用郁闷的是自己根本没想到和别人谋反的事,密信就跑别人手里去了。虽说是刘幽求一厢情愿,但信要是到了太平公主手里,她现在跟做皇帝一样,能安心得了?做皇帝的心思和常人很不同,因为已经位极人间,威胁只能来自于下面,所以皇帝最怕别人要造反。   于是崔日用火烧眉毛的感受可想而知,今日又得知薛崇训不肯妥协,看样子要硬碰到底……在长安这地方,薛崇训有皇权护佑,他倒是有恃无恐,老子用什么和他碰?   他真是急了,找了几个最赏识的文人商议对策,另外还有他老婆贾氏,老婆不仅是个女人,她是贾家门阀的人,叫上她参与决策,也能多个盟友。   贾氏见老公急得团团转,旁边那俩吃白饭的文人又不说话,她心里是十分愤怒:不知道自家养这些搔首弄姿的文人墨客有嘛用!平时吃的穿的全给,还得给钱花,到头来一点用没有,上辈子欠他们的?   贾氏遂没好气地说道:“既然没路走了,咱们就连夜出京先回自己的地头上,和刘幽求他们一起办事。刘幽求打的是李三郎的旗号,阿郎以前本来就是他们那边的人,现在投过去,省得在长安遭这活罪。”   这时旁边一个姓王的年轻人人立刻谏道:“夫人此言差矣!万万不可离京,否则便自认了逆之罪,再无退路……况且三郎的人此次起事,还没准备好便泄漏风声,必不成!刘幽求出身小家小室,他可以亡走,侍郎(崔日用)跑哪里去?山东的百年家业根基都不要了?”   也许那句“此言差矣”太直白,贾氏面有不悦,但崔日用随即便断然道:“王先生所言极是。而今我已身在绝境,计将安出?”   王姓文人道:“昨夜蚊虫叮咬,久不能寐,遂起身读书……”   崔日用忙道:“一会我便叫人给先生送一副上等的蚊帐过去。”贾氏听罢面有鄙夷之色,这都什么时候了,酸腐文人竟然还想着贪一床蚊帐?   “侍郎如此厚待,我再不苦心用事实在有愧于此蚊帐之义。”王姓文人从容地说道。   崔日用急道:“愿闻先生良言。”   王姓文人不慌不忙地接着方才那话儿:“昨夜夜读书册,看到一个故事,侍郎肯定也看过,廉颇蔺相如列传。宦者令缪贤舍人私藏和氏璧,被赵王知道了畏罪欲逃,蔺相如便进言让他主动请罪,果然豁免。侍郎何不学习古人?”   贾氏愕然道:“书上说的东西能全信?王先生,这是关系我们家生死命运的大事,您可别儿戏对待。”   崔日用立刻斥道:“妇人之见,你且听着没人当你是哑巴……王先生,你真的能肯定殿下饶得过我?”   文人笑道:“世间事哪有十拿九稳的?要试了才知道。”   崔日用:“……”   这时旁边另一个文士皱眉沉吟道:“我倒是觉得王贤弟此法确实值得试试。”说话的这个年已不惑,平日里为人很稳重,他一说话让崔日用多了许多信心,忙说道:“李先生也这样认为?”   “刘幽求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便证实了太平党众人早已决心施行怀柔国策。朝廷大计岂能朝令夕改?既用政,他们定已作好了应变准备,绝不会随便改变国策,大肆牵连下狱。现在并没有直接凭据指明侍郎会谋反,加上您主动揭发刘幽求,事情极可能牵扯不到您的身上。”   崔日用一寻思,确是这么个理儿,当下便喜道:“若非先生良言,我无所适从耳。”   那中年文人摇头道:“是王贤弟才思敏捷,我不敢居功。”   崔日用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忍着奇耻大辱叫小女去白白遭人羞辱?果然大事还需光明正大的方法,小手段毫无用处!   这时那年轻人笑道:“我就是突发奇想,想到了昨晚刚看过的故事,不料兄台能说出那么多佐证的理儿来,佩服佩服……侍郎,您方才说的蚊帐……”   崔日用愕然道:“我送你十个蚊帐!”   年轻人好不客气地说道:“多点也好,却不知酒肆里收不收蚊帐。” 第五十四章 知己   崔日用一大早便赶去丹凤门,虽说几乎每日他都是天没亮就出发,但今日心里挂着事起得就更早了。他这是心急才早早地到了门口,却进不去。因为丹凤门开门是有时间规定的,每日卯点准时开门,除非是遇到军情急况,没到点任谁也进不去。   一天十二个时辰,长安计时的标准是以大明宫司天台衙门里的沙漏为凭,然后一天有几次鼓声核准各个部门的时间。这种办法当然误差很大,不过司天台的官员会以日月星辰的运行为凭据调整,让误差不至于积累。   这时候的人们不知道各地有时差这回事儿,所以长安的卯时和幽州(北京)的卯时肯定不在一个点上,除了薛崇训有现代知识,其他唐人并不自知。记得官场上有件事儿,有个幽州籍贯的京官很浪漫,写信给老家的情人约定某月某日某刻一起看月亮寄托相思之情……因为时差,很显然他们没约到一块去。   已近八月间,日短夜长是越来越明显了,崔日用到达丹凤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只见远处的朱雀大街上灯笼排成火龙,上朝的文武百官这时才陆续赶来。长安城东北面这边靠近宫廷的食货店面通常都开得早,就是为了做这些上朝的上值的官吏们的生意。卖不托面条的、油煎饼的早早地竖起了幡子,点起了灯火,一时街巷上灯火辉煌一片繁华景象。   大家花个几文钱买个点心包着便当早餐,中午在衙门里混公家饭,官员的生活看起来还比较节俭……腐败在任何朝代都有,但唐朝吏治还没烂到一定程度,品级低的官员很多实际上比较穷,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事儿在这时不敢想象,十万两银子大约相当于十万贯钱,知府相当于刺史的品级,但这时候的刺史一辈子可能也赚不到十万贯。   很多官员是骑马上值,很喜欢到店里买个饼子拿纸包着然后就坐在马上边走边吃。崔日用是黄门侍郎,又是世家出身,很少在街边买地摊货,但他见此情形倒是想起来,长乐坊南边有家卖“作麦”的食铺,味道确实不错:用面一斗,羊肉两斤,葱白一合,如此搭配后用豉汁及盐熬令熟,再炙成的油煎饼。   正想着作麦饼时,就见自家的一个幕僚骑马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煎饼,走近之后崔日用一闻气味,便知道是那种用葱和羊肉做的饼子。那幕僚才十余岁,姓王叫王昌龄,昨儿个在府上商议大事,就是他出的主意。   “听说侍郎今早饿着肚子就出来了,我便多捎带了一个。”王昌龄从马上下来,递了个饼子给崔日用。   崔日用看到自己喜欢吃的羊肉饼,几乎要闪出泪花来,哽咽道:“却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吃它了……”   王昌龄听罢脸色一沉,缓缓道:“我本在京兆种地,平生所好读书耕田二事而已,却因天灾几乎沦为乞丐,若非侍郎知遇已是街头饿殍矣……我且回府上恭候消息,如事不利,我便自裁谢罪,以谢侍郎知遇之恩。”   崔日用听罢眉毛一轩,愕然道:“这是我崔家的家事,怎么也牵扯不到王先生头上,你不必如此。如事不利,另寻他路吧。”   王昌龄笑道:“士为知己者死。”   崔日用不禁感动,昨日他哪里是为了一副蚊帐?不过是玩笑罢了。王昌龄敢提出这个冒险策略,早就想好了要为之担当责任。崔日用上下打量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他的身材显得有些瘦弱,肩膀更是弱不禁风,却有胆子用它担当责任,怎叫人不肃然起敬?   崔日用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比王昌龄还要大一点,脑子里却像塞了稀泥一般,小小年纪便专好美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罢他不禁叹道:“得子如少伯,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东天出现了一朵奇异的云彩,太阳将要升起了。一队铁骑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宫门,当头一个盔上插着白色羽毛的高大军官从战马上潇洒地跳将下来,双手递上一枚鱼符。原本守门的将军也拿出了一枚鱼符,两厢一对,镶嵌得丝毫不差。于是那将军便回头说道:“兄弟们,下值了。”   城内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高唱道:“鱼符并合,开宫门!”   隆隆的鼓声随即响彻天地,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新来的那对铁骑先行踏进,沉重的铁蹄踏得石路匡匡巨响。待岗哨换好了,门外的文武大臣、外邦使节这才默默地陆续向巍峨的大明宫走去,一切都井井有条。在社会落后如斯的八世纪,西方一片黑暗,东方也以落后分散的小农经济为支撑。而在长安却有如此庞大而分工细致的各级机构,百万人在这里工作生活,堪称奇迹。怪不得远近海内外的万国使者都蜂拥而至,要学习唐朝的典章制度了。   宫门内还有内侍省的宦官当值,先要记录进宫的人的相貌籍贯官职,然后才喊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说。”   ……被喊道名字的人,这才走过去接受搜身,被放入宫城。   崔日用参加完大朝,便跟着几个宰相一起出了含元殿,找到宦官鱼立本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面见殿下,劳烦鱼公公传报一声。”   参加大朝的时候拜的是皇帝李守礼,就是做个样子,正事和皇帝说完全是吃饱了撑的。要说事儿还得见后面的太平公主才中。太平公主日常接见的主要是那几个宰相,宰相们领会了她的意思再下来予以施行。崔日用不是宰相没法习惯性地去见她,但他这黄门侍郎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且管着宫门的一些事务,经常也能见到太平公主。于是鱼立本便说道:“不必传报了,正好阁老们要去紫宸殿,您就跟着一块儿过去吧。”   从含元殿到紫宸殿虽然只隔着一座宣政殿,直走就能到,可这地方实在太宽阔,一行七八个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大明宫中轴线上的第三座大殿紫宸殿跟前。一起走的人除了几个宰相和要害部门的要员,还有河东王薛崇训。   薛崇训和崔日用积怨已有一段时间,矛盾有加深的趋向,而且刚刚才发生了崔莺那件尴尬,两人一见面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打着哈哈应付一下了事。薛崇训见崔日用也跟着去见太平公主,心下也有点纳闷……不过黄门侍郎见当权者,最大的可能是公务。薛崇训也不便问什么,只好不动声色瞧瞧再说。   进了大殿等一会儿,太平公主便在一众宦官宫女的簇拥下从北面的内门中走上台阶上的宝座。一群宰相级别的大员都只能躬身站在下边,她这排场气势不知和皇帝有嘛区别,差一声“万寿无疆”。   还有大臣们倒不必行跪礼,只消站着见礼便是。太平公主坐到软塌上,抬起衣袖道:“陆阁老等人年岁不小了,不宜久站,边上有椅子,大家都找地方坐下说罢。”她一面说一面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目光在崔日用身上停顿了一下,但没什么。大概是因为崔日用不是常客的原因。   因太平公主没问崔日用来的缘故,他心里有点惶恐,也没急着说什么,便坐着光听,好像在酝酿勇气一样。   众人主要说“长征健儿”那事的进度,各级衙门都将这事儿抓得很紧,进展也就很快。如今十万人规模的壮丁已经凑齐了,并已经经过短暂的战阵训练,已在开赴陇右的途中。到地儿了需得进一步训练,如果仗一时没打起来,地方上的行军总管、将领官吏还得布置种田自己解决一些粮食问题。   大家商量了一阵,稍事休息之时,太平公主总算想起了崔日用,问道:“崔侍郎有事儿吧?”   崔日用本来已把语气、措辞等啥都想得好好的,可事到临头了还真有点紧张,他轻轻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臣是来请罪的,臣万死……”   众人愕然,只有薛崇训心里明白得紧,他已经猜到崔日用想干什么……妈的,这货也太沉不气,老子还没开始逼他呢,他就要自己供出来了?   不过薛崇训心里也嘀咕,主动请罪表诚意?母亲会不会真放过他?影响结果的因素不少,要想清楚这事儿能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多,然后还有母亲的情绪影响,如今这政治是家国天下,有时候就算是国家大事也不一定是完全理性的……就看太平公主心里怎么个想法了。   这时太平公主说道:“没听人说你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你说来听听,我为你做主。”   崔日用的身子伏得很低,脸对着地板,声音发颤:“前日有个远客到寒舍造访,我见名帖果然是很久前的故交,便接待了他。哪想到此人竟然是替远在岭南的刘幽求做说客的人……” 第五十五章 猜猜   崔日用一五一十地将刘幽求联络各方要谋反的事儿交代清楚,众大臣听罢脸上皆有诧异之色。很显然这事儿从黄门侍郎口中说出来多半是假不了,官员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查实了是诬告要反遭其罪。   根本就不需要证据,太平公主当即就下令道:“派个御史去岭南责问刘幽求,如他不认便带回京师当面对质。”   这时窦怀贞起身抱拳道:“臣举荐一人可担当此任,门下省左拾遗周彬。”   太平公主随口问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有何过人之处?”   窦怀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殿下没听说过周彬,但肯定听说过缚游艺……”缚游艺是武则天时期有名的酷吏,心理极度变态,不过这种人得罪的人太多又没大权几乎是没有好下场的。窦怀贞继续说道,“周彬平生最敬重的人便是缚游艺,于刑律之道颇有心得。但因其叔父与我私交不错,言刑律戾气太重,不愿周彬到刑部当差;但最近其叔父已告老还乡,周彬多次求我为他调任差事,以便学有所用。正好刘幽求这事儿可以让他施展施展以观能耐,故臣举荐之。”   太平听罢点头道:“如此便加周彬为御史,出京负责刘幽求之事,办得好回来再派官职。”   刘幽求本就是李隆基以前的心腹,如今庙堂上手握重权的人都是他的政敌,没有一个人为他说半句话,被告之后嫌疑重大,马上就要问罪毫无悬念。   而崔日用虽然主动交代,其实也有嫌疑,他交代完事情经过便一言不发地伏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太平这时看着地上的崔日用,抬起袖子犹豫地沉吟道:“崔日用……”   刚唤一个名字,崔日用便浑身一颤,上身伏得更低了,几乎是趴在地上。   “你们觉得崔侍郎功劳几何?”太平回顾左右,问身边的宰相。   大家都没说话,她是不是在问功劳大小,而是在问该不该把崔日用一起下狱吧?刘幽求不和别人联络,就偏偏和他崔日用联络,显然这厮自己也撇不清干系。在场的诸大臣理政方式完全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差不多老油条了,各有一套立身处世的道理,就算是那平日看起来淡泊不争的陆象先,也发明了个成语“庸人自扰”不是。大伙儿明白得紧,这事儿不能乱提建议,关键看上位者有没有那个胸襟。   涉及谋逆之事,如果太平心里容不下崔日用,再怎么劝谏都没用,要理解高处不胜寒的心境啊。   连薛崇训都没说话,他明白,崔日用自己交代之后,他手里的那份信札就已经失去意义。此时此刻如果把那信札拿出来想落井下石,恐怕会起反作用,反倒帮了崔日用这厮一把。因为如果薛崇训那样干,太平肯定马上就明白了,这事儿的根源是薛崔二人之间的矛盾。   薛崇训权衡利弊之后,也是默不作声,就等母亲自个拿主意。   太平公主沉吟良久,说道:“崔侍郎请起,这事儿你且安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指明你有牵连,我会为你做主,绝不会冤枉了你。”   崔日用听罢大喜,忙叩拜道:“谢殿下不杀之恩,臣没齿难忘。”   而薛崇训却是大为不爽,心下咯噔一声:操!这样都没事?他心道:反正都成这么个场面了,不如把信拿出来激一激,聊胜于无。   不料这时又听得陆象先欣慰地说道:“殿下胸怀天下海纳百川,以国策稳定为大,老臣由衷敬佩。”   薛崇训听罢一琢磨,政变以来朝廷确实实施的是怀柔国策,虽然这政略是陆象先提出来的,但已获得了太平及众党徒的认可……如此一想,劫持密信这事儿原本就不怎么靠谱,是枉做了小人……   他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到嘴边的话顿时给咽下去了。   一众人开完会,崔日用屁事没有便放出紫宸殿来。大家散伙,薛崇训正待要走,却被母亲单独留下。   他以为又要被上政治课,被教育一通什么拉拢世家之类的老生常谈。但太平没提那壶,只说道:“上回你给我举荐的那个女道士玉清,我传话下去后就差不多把这事儿给忘了,不想前日东都的官员把她给送宫里来了。”   “玉清道姑啊?”薛崇训很久都没想到她了,这时提起,他想起的人倒是白无常。他说道:“嗯,母亲大人要修习道法,玉清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市井中那些披着道袍坑蒙拐骗之徒,修行上连玉清的一个手指头都赶不上。”   太平公主带着揶揄的微笑:“昨儿我见过她了,长得白净,你倒是交际得广,连女道士都认识……回想起来,我以前也出家做过道士,后来才还俗的。”   薛崇训知道这事儿:以前太平公主十来岁的时候,吐蕃来求亲指名道姓要她嫁过去,她没办法才出家做道士,说是要为父母祈福,实则就是逃婚。   他想罢灵机一动,当下便以温情为手段求情道:“吐蕃荒蛮之地,男人脑门上梳辫子一副蠢样,咱们大唐公主过去就是遭罪。如果那时候儿臣在,就算母亲没出家躲避,也会像抢金城一样把母亲大人抢回来。”   太平意寓深长地笑了一下:“都是我把你惯的,看成什么样子了。”她随即又道,“玉清定是你认识的人,你要不要见见她?对了,她身边还有个奴婢,听玉清叫她小白,长得可是乖巧,你也认识?”   白无常?薛崇训又是激动又是纳闷:玉清那母道士是个百合,白七妹怎么又和她搞到一块儿了?   但他正要找白七妹办点事,愁找不到她呢,现在可好,混到皇宫里来了,要找不就容易了?这样的江湖人物能混到宫里头,也是因为薛崇训这个当红郡王举荐的关系,不然是绝不可能有机会进来的。   薛崇训当即便说道:“我与玉清本是朋友,清谈道法而已,多日不见见见也好……绝无其他关系。”   “你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欲盖弥彰。”太平笑嘻嘻地说道。   母子二人便从紫宸殿出来,前呼后拥地来到御辇之前。太平要薛崇训同车,但薛崇训见这种车子是皇帝坐的,太平可以说是皇兄恩赐的,薛崇训去坐却有点说不过去,太张扬了,他便拒绝上车骑马护在一旁。   正如肩宽魁梧的人穿西装能撑起来更有气势一样,长得高大的人骑大马才能和骏马相得益彰。薛崇训那副身材正适合骑高头大马,在敞篷御辇上的太平公主途中都多次回首看他,目光中极尽宠爱。   但薛崇训也郁闷,母亲这种宠爱并不是千依百顺,不然她怎么非得把他的女人往外送?这事儿没法靠她,薛崇训打算自己瞎搞,弄出一摊子事摆起,麻烦也是被逼的。   来到承香殿前,薛崇训从马上矫健地跳将下来,正见太平公主要下车,那边有个宦官已经小跑着过来了,薛崇训便赶在前面走到她的面前,手往袖子里一缩,垫着衣袖把手腕伸了过去。太平公主会意,便把保养得娇嫩的玉手轻轻放在薛崇训的手腕上,扶着他下了车。   薛崇训得讨好着点母亲,先打几张感情牌铺垫着,以后胡搞弄出麻烦来,也更可能被宽恕不是。像上回在吐蕃那事儿,多大的麻烦,要换作别人脑袋早就搬家了,可他没事。   二人走到飞桥上时,太平公主扬了扬下巴,看着上面那乘凉的高阁道:“诺,那边,以前是我常呆的地方,听说道家住得越高越能接近上天,我便让给玉清做星楼了。你上去见她吧,聊完了陪我午膳。”   薛崇训遂走过彩虹一般的弧形飞桥,向那星楼走去,快走到地儿时,忽然从一道门里伸出一只葱白的胳膊来只抓其衣襟,薛崇训吃了一惊,左脚向后一跨稳住下盘,上身向后一仰躲过了一招。就在这时,听得咯咯一声娇笑:“薛郎好身手呢。”   是白七妹的声音……有些人本身是危险人物,但薛崇训的潜意识里却很信任,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的戒心便直线下降,立刻被抓了个正着,一下子被拉了进去。   “唉哟,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撞得人家胸口的兔兔生疼。”白七妹那声音简直娇到了极点。   薛崇训看到她那张清纯的娃娃脸,心下一喜说道:“我正有件事儿。”   “让我猜猜。”白七妹笑眯眯地把手指按在薛崇训的嘴巴上,歪着脑袋想了想,娇羞地撒娇道,“你是讨债来的,想舔人家那里……虽说上回答应了你的,但我可以赖账啊,唔,看你的表现,坏东西!”   她老是这么活泼,要是在平时薛崇训真没法摆脱这种绯色的气氛,但这时他心里挂着要紧的事,便说道:“先说正事儿,我要你帮个忙办件事……”   “什么叫正事儿,什么叫歪事儿?”白七妹翘起小嘴娇嗔道,“那么久没见面,你都不想我?还说什么歪事儿,懒得理你,我又不是你的手下,凭什么要听你的?”   薛崇训愕然,对付这女人,你说给多少多少酬金那基本没用,他只得好言道:“是,我的错,怎么能先想着歪事儿呢?”说罢身手在她的胸口上摸了一把,笑道,“发现你这兔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是不是玉清给你摸大的?”   白七妹脸上一红,唾了一口道:“讨厌鬼!都是女的,没事她摸我的胸作甚?倒是昨儿晚上我瞧见玉清摸你娘太平公主的胸……”   薛崇训:“……”   白七妹笑道:“你别乱想啊,因为殿下听玉清说疏通几条经脉能防止胸部下垂,所以就迫切地要尝试了,殿下真是爱美至极。不过别说她还真美,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完全看不出来呢,昨儿个见玉清为她推拿,瞧见她的胸部可真大啊……”   薛崇训正色道:“她是我母亲大人,你在我面前说这个是不是不大好?”   白七妹也意识到确实失礼,忙住了嘴。薛崇训趁机交代了自己的事,如此如此拜托白七妹去办。 第五十六章 散矣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别说有时候还挺准的,早上的时候东天出现过一片绮丽的彩霞久久不散,白天依旧晴朗,入夜后就忽然下起暴雨来了。那大雨下得叫一个猛,就像神仙在端着巨大的盆子往下头倒洗脚水似的。   又是雨又是风,电闪雷鸣,天地间骤然一亮,然后“喀嘣”一声地动山摇。纵然是号称世界第一都的巍峨长安城,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仿佛也是摇摇欲坠,在漫天的斜雨中渺小非常,就像随时会被淹没在汪洋水海之中一般。   一条条横平竖直的长街上雨水横流,有如一条条河流一般,两侧的屋檐上流水如注都成了水帘洞的模样。那些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本来挂着彻夜长明灯,却已被狂风吹落了大半,掉在地上被蹂躏成了纸糊竹架。幸存的寥寥几盏灯笼在闪亮的雷电之下微弱得就像蝼蚁面对大树。长街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却又像有千军万马,哗啦啦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就像万马奔腾一般嘈杂,雷鸣就如战鼓阵阵,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真是热闹极了,仿佛都是些鬼魅在疯狂庆祝。   长安城北部康阳坊有一家朱门大宅,门上头的牌匾上写着两个眉飞色舞的大字“崔府”,起飘逸的笔式仿佛诠释着家族的兴旺。这里正是黄门侍郎山东大族崔家在京师的府邸。此处宅子同样在风雨飘摇之中。   就在这时天地间又是一闪,“喀嘣”一声巨响,府内随即传出一声尖叫,人声在夜空中分外凄厉。   “杀人了!死人了……”一个女子疯狂地喊叫起来,不停地喊,一直在重复。   黑漆漆的府中很快灯火闪烁起来,本来空无一人犹如鬼宅一般的沉闷府邸很快有了人影和人声,一时多了一些暖气儿。   “死的人是郎君!”一个声音道,“被雷劈了,快去叫阿郎和夫人,赶紧的!”   不一会儿,只见身穿白色亵衣的一个身宽体胖中年人急匆匆地从屋檐下奔了过来,正是这朱门大院的男主人崔日用,他连一件外衣都没来得及批,穿着睡衣就跑来了。别说穿衣服,脚上的鞋子都只穿了一只。   听说儿子崔莫被雷劈挂了,他能不急吗?虽说有时候儿子给他惹很多麻烦,他甚至恨不得崔莫去死,但真死了,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伧之感唯有做父母的人才体会得到。如果死的人是女儿,还没那么伤心,可崔家的男丁们是家族下一代的希望啊!在士族眼里,家族的利益甚至比帝国的利益还要重要。   崔日用踉踉跄跄地奔进屋子里一瞧,只见一个黑糊糊的长条成八字形地躺在大床上,地上跪着两个女婢,已经吓傻了。崔日用巍颤颤地走到床前,从身边的奴仆手中接过灯笼凑近了一瞧,那人形黑条的皮肤已经被烤糊了,但崔莫是他的亲生儿子,从脸部轮廓等一瞧,他还能认不出来么?   崔日用腿上一软,灯笼“哐”地掉到地上,人向后一仰。奴仆们急忙托住,“阿郎,阿郎……”喊个不停,另外有个人则拿脚踩地上的灯笼,摔翻之后它烧起来了。   过得片刻,又有一些男男女女进来了,其中便有崔日用的老婆贾氏。贾氏一看立马心肝肉肉地掏心掏肺大哭起来,还顾得上神马世家千金的矜持?崔莫是她亲生的唯一儿子,其他几个儿子都不是她生的……算起来崔日用的嫡出儿子就崔莫一个,那才是真正的合法继承者,不过嫡出要是挂了,也只好用庶出的来充当继承人,起码身上也是崔家的血脉不是。   对崔日用和贾氏来说,这其中不仅包含感情的问题,也有一些厉害关系。这嫡出的儿子不仅是崔家的人,还有贾家的血缘,更能协调各方。其他那些儿子的生母大多出身不好,有的甚至是妓女,让她们的儿子来抗大鼎,娘家那边没人,以后的家势如何发展?   崔莫一死,贾氏的情况更糟,她要是不能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崔日用可以从家族利益考虑合法地休掉她,再娶一个世家千金当正妻。何况崔莫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于是贾氏的伤心比崔日用更甚,简直哭得死去活来。   崔日用毕竟是男人心肠比女人硬,他昏厥过来后很快便接受了现实,说道:“死了人先报官吧,报京兆府。”   这时一旁围观的年轻幕僚王昌龄道:“郎君显然是遭天灾意外而折,我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只说染疾不治身亡便可。崔侍郎是他的父亲,也这么说,官府自然就不会追究了。”   崔日用不解道:“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王昌龄指着屋顶说道:“人在家里居然祸从天降,恐怕会被人闲言碎语说是遭了天谴,岂不影响崔府声誉,让死者不安?”   也许是王昌龄的从容态度激怒了贾氏,又可能是她太伤心了需要一个发泄口,听此话后顿时勃然大怒,指着王昌龄的鼻子骂道:“遭天谴?你在幸灾乐祸是吧,你嫉妒莫儿在背后诅咒他?!”   王昌龄神色一阵尴尬,忙抱拳道:“夫人错怪王某。”   崔日用也急忙拉住老婆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和咱们家的自己人过意不去,拿人家撒什么气?”   “我不是生气!”贾氏一脸的泪水,咬着牙冷冷道,“什么天灾,都是人祸!说起来就是这个姓王的害死的莫儿!上次我说送莫儿回老家暂避,就是姓王的妖言劝阻,否则怎么会发生今天的惨事?”   王昌龄愕然道:“我是曾在崔公面前劝过这话,但我又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灾意外岂能预算?夫人伤子心切随口说话,我自不予计较。如果我方才的建议有何不妥,还请崔公及夫人海量。”   崔日用忙劝道:“没有的事儿,王先生刚刚出得良策救我崔家,大恩还未感谢……你能理解夫人的心情就好。”   王昌龄听罢以为然,便抱拳道:“我先回避。”   “等等!”贾氏喝住他道,“你还回避什么?现在就给我滚,滚出崔家,狼心狗肺的东西休得在此混吃混喝!”   “啪!”崔日用顿时暴跳如雷,一耳光扇了过去,打得那贾氏摔倒在地,双手捂住的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王昌龄愕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才学过人,但毕竟年纪小人生阅历有限,并不是什么都精通的,人情世故他就十分欠缺。他怔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我这就离开崔家……不过,崔公曾经答应过我们,如立大功能有一笔丰厚的赏赐,我现今很缺一笔钱财,短日之内没有别的办法,您能不能……”   崔日用问道:“你要多少?”   王昌龄道:“一万贯,多一分都不要,我急用。”   “万贯?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用?”崔日用愕然,“我一时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何况莫儿不幸,白事也需一大笔花销……”   地上的贾氏冷笑道:“定是去倚翠楼赎你那姘头吧?不要脸的东西!咱们崔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倒只想着寻花问柳。那个叫步摇的狐狸精迷惑了莫儿,又迷惑这姓王的,从中挑拨离间。姓王的也不是好东西,为了个脏货争风吃醋,恐怕巴不得莫儿早死!”   王昌龄愤怒道:“我叫你一声夫人,是出于尊重。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步摇!她虽堕入风尘,但是迫不得已,她不仅有善心,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家乡赤地百里颗粒无收,我流落到长安,已到了饿死街头之际,首先是步摇收留我,然后通过郎君(崔莫)的关系才让我到崔府中谋得生计。我敬重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王昌龄的眼里竟然闪出了泪花,“我当时一身又脏又臭,狼狈得连条狗不如,你们知道我是怎么一个心境?这时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对素未相识的丑陋之人丝毫没有嫌弃……我若不将其恩情计在心里、不怀知恩图报之心,虽禽兽亦不如!”   他说罢抱拳鞠躬道:“这一礼谢崔公知遇之恩,我非贪图财物之人,报酬不要也罢,咱们主幕之谊就此恩断义绝!”说罢转身就走。   “王先生留步!”崔日用想挽留住人才的急切之情全部都表露在了脸上,“如今非常时刻,王先生切勿动气,咱们容后细述。”   这时贾氏哭道:“莫儿去了你不急,就急一个外人,我知道你早就打算休了我这色衰徐娘另寻新欢是吧?”   崔日用左右不是人,郁闷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白跟了我几十年!”   这时王昌龄已经走进了雨中,顿时浑身都被暴雨湿透了,他的瘦弱身材看起来更加单薄。崔日用在后面喊道:“还不快给王先生送把伞去!”   王昌龄走到洞门口,转身抱拳道:“不必了,就此别过。”   雨没有停息的意思,那雨中的人们都在为生活与尊严挣扎抗争吧。 第五十七章 雨夜   瓢泼一般的大雨从未停息过半刻,瘦弱的王昌龄走出崔府时就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没地儿可去,因为市坊管制的长安城宵禁之后会关坊门,他连康阳坊都出不去。去妓院找步摇?他又很不愿意在落魄之时去见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可惜娘已经过世。   寄人篱下的悲哀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架四架的大马车在暴雨中缓缓驶来,周围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护右,那些骑马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怕雨,从容不迫地在雨中行走。   这都半夜了什么人还在街上乱走?王昌龄站在墙边上,默默地看着那辆马车,想等着它驶过之后再走。却不料那马车在面前突然停下,仿佛专程为站在墙角里很不起眼的瘦弱少年停下的一般。   车厢里先伸出一把油伞来,“啵”地一声撑开,然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皮靴、紫团花的人从车中慢慢下来,伞遮着他的脑袋,光线也很暗看不见脸。   “喀嘣!”天地一闪,一架大马车、四个骑马大汉、一个撑着油伞的高大男子,如此场面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那紫袍男子径直便走到了王昌龄的面前,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上说道:“王少伯?您这身子骨看起来不甚结实啊,这么淋着没事?”   王昌龄愕然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现在二人同撑一伞,已经看清他的相貌了,黑漆漆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有英气。王昌龄道:“阁下是……”   “河东王薛崇训,你听说过么?”薛崇训微笑着说道。   王昌龄十分惊讶,这郡王半夜跑雨里来干嘛?但他毕竟是见过官面的人,一瞧薛崇训身上的行头和周围的马车排场,恐怕多半是假不了,再说他王昌龄一个文弱书生,没钱又没仇人,人家骗他作甚?王昌龄便镇定地抱拳道:“如雷贯耳。”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大雨漫天的夜空,仿佛想听雷声一样,他笑道:“如雷贯耳?哈哈,我也是啊……既然知道我是谁了,跟我走罢。”   王昌龄愕然:“……”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在外靠朋友,咱们相识便是朋友,这大雨天的晚上,我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也算合情合理。”   王昌龄一寻思道:“郡王如此厚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薛崇训爽朗一笑道,“诗人果然真性情,一点都不矫情,爽快。”说罢便带着王昌龄上了宽敞的大马车。这马车做工精良,纵然外面大雨如泼,里面却一点都不漏水,温暖干燥的感觉顿时就袭将上来。   薛崇训又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到了王昌龄的肩上道:“先这样,别着凉了,一会回去再换……走!”   四架马车走起来很稳,当然是相对而言,因其没有防震系统,自然也就有些颠簸,挂在车厢边上的马灯摇曳不停。   王昌龄的手放在刚披的团花绫罗上,很不解地看着薛崇训皱眉道:“你我素不相识,郡王何以如此?”   “现在不就相识了?早闻王先生大名,如果你愿意投我门下,我定亏待不了你;假如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留,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薛崇训坦然地说道。   “大名?”王昌龄有些纳闷的样子。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有些激动而失言了,这时候的王昌龄有嘛名气?   王昌龄沉吟道:“说起来汗颜,我本是为崔公划谋而与郡王对立,如今却要受您的恩惠,真羞愧之至。”   薛崇训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各为其主而已,我能理解。只怪崔日用眼光有限不识人才,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王昌龄道:“崔公对我以礼相待优渥有加,只怪我年轻鲁莽不知人情练达。”   薛崇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想说对你很好那么为何大半夜赶你出来?但他只是满意地点点头:“听说你出了个主意,叫他主动去殿下那里请罪?”   “平常稀疏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薛崇训叹道:“大音希声,看似平常啊!”   这么一句话倒让王昌龄有些惊讶:否非这郡王品出其中的内涵来了?传言里薛大王爷那是胡作非为的主,十足的纨绔子弟……可如今亲眼见了,说了两句话,给王昌龄的印象倒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那事儿,给崔日用主意让他去请罪,从灵感的来源“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平常故事,到操作的简单性,确实全都平常稀疏……但其中包含的胆魄、谋略,涉及的纵深面,绝不平常!   关系人家崔门百十口人生死性命的大事,如果失败便一堆人头落地,就算以死谢罪也不一定对得起别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承担责任,他敢提出主张,本身就是胆;光有胆不行,得分析出成功可能,其中干系已经涉及到国策的高度了,这时代没点眼光的人看不到那么深。   所以要说稀疏平常,真没几个人能如此稀疏平常。   王昌龄是个文人,听到薛崇训话里有话,理解了他的心思,自然就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知音嘛,难求也,正如当初伯牙子期一样。   这时又听得薛崇训道:“儿郎不能寄人篱下啊……”   王昌龄默然,没想到这郡王又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人与人之间真是奇怪,有的人你和他认识几年十几年了还是说不到一块去;有的人刚认识,话就十分投机。王昌龄深以为然,他其实有种视钱财和奢侈生活如粪土的观念,却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属于自己的生计,这些不都和钱财那俗物有关么?   马车在长安地面上横行无忌,什么坊门管制对他毫无作用,守门的官役就算睡被窝里了你都得给老子起来早早把坊门开着让过。没一会他们就进安邑坊了,正是薛府所在的地面。   进入北街之后,薛崇训挑开车帘指着一处庭院道:“这宅子如何?”   王昌龄只当闲谈,便随口道:“此地官宦大户云集,各处府邸自然都还不错。”   “那就是它了。”薛崇训敲了敲车厢道,“去问问是哪家的产业,叫他们搬走,限时滚蛋。”   王昌龄愕然,一语顿塞。   薛崇训笑道:“我不把你请到府上去住,不然你不是从一个屋檐下又到另一个屋檐下了?这宅子送给你,它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添加什么,全凭你做主,它能给你尊严。”   王昌龄忙抱拳道:“郡王的心意我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我决不能接受如此馈赠。”   “只要你到我帐下谋事,多少俸禄都值,一座宅子算什么?就当是一部分聘请之礼,你尽可坦然受之。”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当然我不强求,假如你看不起薛某人,不谑与我为伍,你就当客栈住一晚,明儿搬走便是。”   王昌龄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便说道:“郡王的邀请,我尚需慎重考虑,明日我再给您答复如何?今晚就随便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住下便是,我不讲究的,也不想良家官民无辜受到牵连……郡王,我给您的第一个谏言:权柄乃天下人之柄,虽在某人某党(太平党羽)之手,但当国者不能只为某一人或某一党众谋利,而应惠及百姓众生,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薛崇训笑道:“如果你的谏言有切实可行的具体策略为继,它的价值就远不止一所宅院了。你且安心,我出钱买下宅子,并不强取豪夺……俞忠,叫薛六把里面的财产往高处算,总价再多加两成,以补偿主人雨夜搬迁的损失。叫他们收拾细软,其他东西都别带了,奴婢也留下服侍王先生。”   外面应了一声,立马办事去了,哪里还管王昌龄同意不同意。王昌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现,人之常情而已,王昌龄也是个人不是。   薛崇训看着他说道:“只要你有抱负有才能,便可安心谋事,其他的小事儿都不必操心。”   王昌龄皱眉道:“末学惶恐,恐有负郡王期望。”   薛崇训笑道:“我一听说给我下拌子的人叫王昌龄,便叫人多方了解信息,人说你平日狂傲不羁,怎地现在反倒谦虚起来了?”   “既然郡王知道我和你过不去,还如此对待,胸怀另人敬佩。”   薛崇训笑道:“我不是对谁都那么宽容的。”   王昌龄仍然没有马上答应薛崇训的邀请,但薛崇训知道他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时间问题……而王昌龄越是慎重,薛崇训对他越满意。要知道重视名节之士都不会轻易委身别人帐下,不过一旦收服,就是个比较靠得住的谋士。   薛崇训正缺个出谋划策的人,虽然写诗好的人不一定手段谋略就好。历史上李白就是个例子,在皇帝身边呆过也干过军阀的幕僚,什么澄清宇内的政治抱负等牛逼吹得震天响,可从来没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手法……不过这个时代识字的人占的比例都不多,有才学的人总归不会太差,而且王昌龄不久前的那个谋划已经证实他小小年纪肚子就有货的。 第五十八章 灰色   暴雨下了一晚上到早上已经停了,长安的几条漕河水位暴涨险些酿成水患,但这里是京师河堤修得牢固,不然治起有司官吏的罪来实在太近太容易了。雨后天晴,太阳一照天地间显得额外的清明,真真是一幅青天白日的世界。   犯罪后的人有种奇怪的心理,会想回到案发现场去看看。薛崇训听说过这种事,但同样控制不住自己,第二天一早又亲自跑去康阳坊瞧。   街上还有积水,薛崇训的马车在大街上横行时让水花飞溅,避在道旁的行人被溅得一身是水,但他们看到那马车的排场时都没有怨言,而且觉得是被权贵弄得一身是脏水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来到康阳坊崔府附近后,薛崇训发现大门口挺热闹的,还有许多官差,心想那崔莫是被雷劈死的,家丑不可外扬,崔日用倒是不怕人闲言碎语,反倒将事儿搞得沸沸扬扬的。   没一会,只见一个穿紫色衣服戴璞头的人从府里走了出来,身影十分熟悉,薛崇训将车帘拨得更大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李守一。听说现在李守一改了名字,把“守”字去掉,名字变成了“李一”。他可以姓李,但皇帝的名字里有个守字,就得避讳。不过薛崇训心里还是称呼他为李守一,习惯了。   薛崇训心道:这李守一可是我的老冤家总和我过不去,但现在他都不在京兆府做官了,已当上了中书门下的官,他不管朝廷大事又跑到这里管案子作甚,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又或者李守一本来就和崔日用有私交,跑过来是为了哀悼的?   不料那李守一眼尖,刚走出门一眼就看出了薛崇训的马车不是寻常人家的车,遂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也可能是李守一干了多年的京兆府尹,案子办得多了,他也知道那种罪犯想回来看看的心理?   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官府办案的难度更高,如是精通刑律的官吏还知道一些土法子取证,可是很多读书识字的官员并不擅长此道,办起案来就更麻烦了。一旦出了人命案,官府通常就是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光凭猜,那些和死者有过节的人就是嫌疑犯……像薛崇训这种,和死者又有关系,又跑到案发现场来的人,嫌疑就更大了。   不过薛崇训并不怕,谁也不敢对他严刑逼供,你要怀疑老子,行啊,得拿出真凭实据来。   李守一走到马车面前,看了一眼前边那瘦骨如柴的奴仆吉祥,李守一好像认得那厮,便抱拳冷冷道:“河东王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薛崇训心下咯噔一声:这老小子真把我猜了出来?早知道不来这里了。他有点做贼心虚,不愿在人众前露面,便掀开车厢门道:“李相公不如上车来说话。”   李守一一甩衣袖颇有些两袖清风的气质,然后提了下长袍,低下头便上了马车。薛崇训指着对面的软塌道:“请坐。奇怪啊,您现在不在京兆府了吧?”   “恰好打这边过,一时好奇便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李守一盯着薛崇训的眼睛道,“怎么,河东王怕我多管闲事?”   薛崇训强笑道:“关我何事……什么东西让你好奇了?”   李守一轻轻掀开车帘,指着不远处的屋顶上的一根长竹竿道:“那是什么?”   薛崇训顿了顿,摊开手道:“你问我,我问谁?”他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李守一的脸,李守一的脸粗糙黑黄,虽然没有薛崇训的黑,但他不修边幅胡须有点凌乱,外表实在不是很讲究。   李守一也目不转睛看着薛崇训,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他说道:“方才我随京兆府的人进去瞧了瞧,我们发现有根银线藏在幔纬后面,从屋顶那根竹竿上牵下来……我想请教河东王,这根银线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导线,避雷针怎么能没有导线?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古人并不了解电这种东西,更不知道它是传输的;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雷雨天气里经常烧毁造价昂贵的宫殿官邸,却没有发明避雷针?   薛崇训压根就不信李守一这个古人能弄明白其中玄机,便装傻道:“我并没有进去,不知道有银线这回事。”   李守一神色一凛,哼了一声道:“屋顶好发无损,屋里的人却被雷劈了,这种奇事老夫闻所未闻,定有蹊跷!银线说不定就是将雷电引到人身上的媒介,就如筷子导水……待到雷雨天气,用牛羊作饵依法炮制,试试便知。”   厉害!薛崇训不禁有些佩服起李守一的洞察力来了,看来古人也并不傻,举一反三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又听得李守一说道:“丑话说在前头,只要证实崔莫是因遭谋害而亡,河东王的嫌疑最大!”   薛崇训冷冷道:“证据呢?”   这样的谋杀案,又不能对疑犯严刑逼供,如何破?李守一回敬道:“不需要证据,人众的心里清楚。”   薛崇训眉毛一挑,恨恨地沉声道:“你既不能把我绳之于法,如将事儿捅出来,是故意给朝廷抹黑,让士族对皇室不满,还是居心叵测想挑起天下人心不稳,于国何益?”   李守一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无语。   薛崇训又说道:“一旦此事证实是谋杀,正如你李相公所言,无论事实如何天下人都会认为是薛某做的;可惜这样的杀人手段你根本就找不到证据,只能让我逍遥法外。如此一来,士族大夫们会怎么想?李相公啊,于私您领的是我母亲发的俸禄,于公您是大唐的臣子,您就安心给国家增加动荡的祸根?李相公啊,按天理自然是所有的恶都应该受到惩罚、所有的善都应该受到褒奖,但是你敢保证牢里关的都是恶人、锦衣玉食寿终正寝的都是善人?”   李守一的额上冒起几根黑线,细汗渗出,眉头皱得都快拧一块儿了,纵然他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事实上这世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不惑”。   良久之后,李守一才抬起头说道:“银丝我可以带走,并叫京兆府的那个同僚不要泄露口风……但我不能就这样徇私枉法,此事我定会上书殿下,殿下自有明断。”   薛崇训听罢松了一口气……母亲当然会包庇自己的,虽说可能让她生气一会儿。   “告辞!”李守一没好气推开车厢木门。   就在这时薛崇训在后面叹道:“李相公做了宰相后有些改变啊。”   李守一好奇地停了下来,回头问道:“哪里变了?”   薛崇训笑道:“是非黑白,它们本就是清清楚楚的,您说是吗?”   李守一沉思了片刻,“哼”了一声断然下车,什么也没再说便走。   木门没关仍在那里摇晃,李守一此人在礼节上的细节实在不讲究。薛崇训伸手轻轻拉上门,闭目沉思了一会,便敲敲车厢壁道:“庞二,走了。”马车启动时,薛崇训的身体向后仰了一下贴在靠背上,他知道是因为加速度的缘故。   庞二在前面问道:“郎君,咱们回家么?”   薛崇训想了想道:“先不回,上回薛六说的那家倚翠楼在哪里,你识路?”   庞二憨憨地老实说道:“不识。”这时外边的吉祥说道:“你不识路可以问我啊,你赶着车,跟着我的马便是。”   不料走了一会儿马车就挺了下来,薛崇训问是不是到了,庞二道:“前面有房屋塌了街上没法行车,定是昨晚雨大风大弄的。”   薛崇训便把脑袋伸出来一瞧,果然路堵了,不过步行倒是不碍事儿,便问吉祥:“还有多远?”   吉祥沿着街面指过去:“前头就是,就在这条街上。”   “那咱们走过去,你们几个留下,把马车停在这儿候着,三娘也留下,你一个女的进青楼不太适当,让方俞忠等人跟我过去便是。”薛崇训利索地安排了一下。这时吉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郎君,那我呢,留下还跟您啊?”   薛崇训笑道:“不要脸的东西,跟着罢。”吉祥大喜,屁颠屁颠便跟了上来。   一行人绕过那些阻拦街面的障碍物,往前直走了一阵,果然就见到一家门庭若市的青楼,上面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倚翠楼。薛崇训见生意这么好,便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道:“这才上午时分,就有那么多人到此处消磨时光,唉。”   侍卫们听罢脸色有些异样,仿佛在想:您不也是么?   薛崇训左右一看,吉祥这厮身上居然穿着绸缎,而自己却穿的是麻布……纲纪混乱连权贵家的奴婢都人模狗样的,在某些朝代贱籍是不能穿丝绸的,但这时候的妓女能穿得跟宫廷贵妇一样。   他们刚进门,便听得一个妇人说道:“你们俩赶紧去招呼那个客人,穿麻布那黑脸,没瞧见他的跟班都穿缎子?” 第五十九章 冷暖   青楼的堂子没茶馆的热闹,客官们来找女人的,没多少人闲得坐在外头浪费时间,倒是两边的阁楼上的房间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气氛欢乐非常。   薛崇训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其他几个人都侍立在一旁,如此作派,架子一下就撑起来了。很显然他这么个排场的人不是随便找个普通货色能糊弄过去的,不一会那青楼的鸨儿便亲自来招呼。   只见那鸨儿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半老徐娘,浓妆艳抹也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薛崇训一瞧,倒是想起来好多青楼的老板都是这样的女人,就如安邑坊那家水云间的杜姐儿。很多老鸨年轻时候也是妓女,而且是红过的人,积累了资本和一定的人脉,年纪大了收手却寻不到其他生计,于是继续干这行,从妓女变成了老鸨,这还是混得比较好的人才行。   鸨儿笑道:“看您面生,第一回到咱们这里找乐子?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来了一回以后包您就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薛崇训也陪笑道:“我是经朋友介绍来的,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步摇的小娘?”   “唷?”鸨儿的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不巧得很,步摇这几天身子不适,晦气……不过咱们这儿一共有五个当红的牌子,要不您另外选一个如何,都不输她呢。”   薛崇训肚子里冒出一个坏心思来,心道:鸨儿的意思是那女子大姨妈来了?   这个他倒是不计较,本来就不是来嫖女人的,不过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王昌龄看上的女人是啥样,顺便认识一下以便搞好关系而已,至于把那叫步摇的女子赎出来的事儿也不必他亲自过问,叫人找关系威逼一下便弄出来了。他想罢笑道:“不打紧,我就找她陪着喝点酒,听个曲儿,叫她出来见我便是。”   但是鸨儿一脸的犯难,没有答应的意思。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表情,却不知方才说的身体不适是不是个借口。他也不多问,遂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和一小块玉出来拍在桌子上:“五百贯,咸通钱庄开的票,拿这东西去随时取得出来。”   鸨儿惊讶地看着薛崇训,随即拿起桌子上的票仔细瞧了瞧问道:“您的意思是……这钱干嘛用的?”   薛崇训笑道:“步摇整个人当然不只五百贯,你让她出来陪我一会儿,这钱就是你的了。”   鸨儿大喜,当即将那票收了。她很欢喜,薛崇训也很欢喜:要给步摇赎身,估计一文钱都花不了,也许那帮官员还得反过来敲诈一笔,唉,五百贯就当是给这鸨儿的一点补偿吧。   有了银子,她们便额外热情地张罗起来,又带薛崇训等人上了内置的楼梯。走到一个房门前,那鸨儿将旁边的一个木牌翻了过来,指着里面道:“郎君请进,女儿一定能侍候好您的。”   薛崇训愕然道:“你不是说她这几天身子不适?方才咱们上楼梯的时候我分明看见有个男的从这屋出来。”   鸨儿有些尴尬道:“就是不适,可总有挑嘴的非得找她,您不就是一个么?”   “是了,哈哈。”薛崇训一想真是那么回事,也是笑起来,又回头对几个汉子道,“在这儿候着。”   薛崇训推门而入,第一眼便看见一个屏风,上面绣着几朵荷叶荷花,还有两只鸭子……也许应该是鸳鸯,但画上的模样太像鸭子。房间里的家具都是上漆的木头做的,窗户上有镂空的花纹,浓烈的东方古典氛围。这让薛崇训感觉很好,一直就很偏好这种风格的文化,如果在现代这样的布置不知要花费几何才能办到。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穿着罗裙的小娘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长了一张鹅蛋型脸,一边走一边还在挽头上的凌乱青丝。头发这么一挽起来,白皙纤直的脖子就愈发好看了。   “这幅样子出来见郎君,真是羞愧得紧,可又怕您等得太久。”小娘轻轻屈膝道,“我这厢有礼了。”   “不必客气。”薛崇训抱拳道,“我是王少伯的朋友,你就是步摇?”这当口他正见一缕青丝从小娘的头上滑到了脸上,凌乱之间,倒是增添几分楚楚之美,让她看起来仿佛有忧愁之感。   薛崇训心道:古代佳人真是有一种很别致的韵味,不仅是身体容貌,在言行投足、衣着装扮之间的古典感觉,是一种文化罢。想来那王昌龄是个文人,喜欢这样的女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的名儿正是步摇。”小娘柔柔地说道,神色之间有些尴尬。   薛崇训品出味来,她定是觉得王昌龄叫朋友来嫖她有点不自在,他忙暗示道:“听楼里的鸨儿说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你要将息自己。”   “谢郎君好意。”步摇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向熏炉那边的一个柜子,回头说道,“你先请坐吧……郎君既是少伯的好友,还没请教名讳呢。”   “我姓薛。”薛崇训随口说道,然后走到一张软木椅子前边,拂了一下长袍坐下。这时候步摇拿着一个陶瓷罐子和两只琉璃杯走了过来,浅笑道:“听说你花了五百贯,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哦,这么说您可别生气……西域葡萄酒,平时我不舍得拿出来,薛郎花了那么多钱,我要拿好东西招待你呢。”   过得一会,她又招呼人拿了一个碗过来,薛崇训一瞧里面装的是冰块。她用勺子舀了冰块往琉璃杯里放……很显然是在做冰镇葡萄酒,如此看来往洋酒里放冰的传统在唐朝就有了。   一共两个杯子,步摇放完一个时,薛崇训说道:“你的就别放冰了,加热水罢……女人身体不适时喝冰的不好。”   步摇脸上一红,看薛崇训的神情有些改变,她小声说道:“您可真是个细心的人,夫人一定过得很好吧。”   好个毛,他那么多女人根本顾不过来……薛崇训听她提起夫人,便想到了李妍儿,想想自己最近几乎没怎么理她。他听说王昌龄对这个青楼女子一往情深,便笑道:“我想你能比她过得更好。”   步摇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风尘女子,还能有什么奢望。”她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薛崇训身上。   他今天出来就没打算干正事,自然没穿象征身份的紫团花绫罗,外衣就穿了件淡青色的麻布,头上扎了块布巾,好多落魄书生就爱穿这种。薛崇训本来是个武夫,但得到前世回忆后觉得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算有文化有理想的大好青年,所以平时喜欢冒充文人。   外面装书生,但他里面的亵衣却是上等的白色绸缎,还故意将洁白的袖口和领子露出来一点。步摇一瞧那一尘不染的领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饰物,便说道:“玉是好玉呢。”   “好眼力。”薛崇训笑道,他戴的这块玉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很多倍。   薛崇训最不喜欢人家赞他勇猛,好像有种脑子里塞肌肉的感觉,十分不爽,最爱听别人说他有文化有品位。这时候步摇一赞,他便诗性大发,端起桌子上的琉璃杯轻轻一摇,冰块在里面“咯咯”一阵轻响,当下便想起一首非常熟悉的诗来,装模作样地吟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步摇沉吟片刻,喜道:“真是好诗,郎君长得高大英武,又豪情万丈,莫不是京里的将军?”   薛崇训眉头一皱,正看到方才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屏风,便说道:“这首不适合我,再来一首。”   步摇用纤手撑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眯眯地说道:“奴儿愿洗耳恭听。”   薛崇训用粗糙的手掌在脸上一抹,装作一副多愁善感的表情来,看得那步摇忍不住咯咯一阵笑,肩膀都在颤动。   “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将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薛崇训摇头晃脑地背道。   步摇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绣着鸭子的屏风,“只羡鸳鸯不羡仙……”她含情脉脉地念了一句,便靠上来抱住薛崇训的胳膊。   薛崇训的手臂感觉到那软绵绵的东西,顿时回过神,忙抓住她的胳膊推开,笑道:“咱们好好说话……我当你是朋友,今日来主要是想见一面认识一下,以后若再相见,便是熟人了不是。”   步摇皱眉道:“你……花那么多钱只见我一面?”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转愁为乐,她用袖子遮住脸,低声道,“郎君可知道玉人吹箫?不必挂念着我身子不适的事儿,无论如何我也有办法让您舒服的……”   薛崇训忽然想起进门之前从这里出去的男人,步摇莫不是也是用“吹箫”的法子服侍的?他顿时感到有些悲哀,又叹道:“难为你了。”   步摇默然。他又道:“不过这样的日子马上该结束了,我很快就把你赎出去脱离苦海,让你和少伯变成人人羡慕的鸳鸯。” 第六十章 内事   第二天家奴就来禀报,一分钱没花就把那青楼女子步摇给弄出来送到王昌龄的府上去了。薛崇训正在听雨湖边的草堂里喝酒,冰镇葡萄酒,他摇了摇手里的琉璃杯,只说道:“知道了。”   他忽然觉得那刚见了一面的小娘挺有意思的,脑子中浮现出她头发凌乱飘在脸上的样子来。人生若只如初见……喜欢美女人之常情,不过多看看也许就会腻烦,一个女子哪里能随时都有一些不经意的神情让人心动的?   这样也好,王昌龄还不感动得投到帐下?想不到这回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团麻烦中,最后得到个不错的谋士,也算是意外收获。   崔莫一死,事情也就到了收尾的时候。薛崇训沉心寻思了一阵:被雷劈死的,这个时代的人们绝不会认为雷电天物可以被人控制,李守一只要不说出去,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意外……但是意外发生在崔日用的家里,崔日用有没有发现那些蛛丝马迹?   不过就算他发现了,暂时也不会说出去,除非他想将麻烦继续纠缠下去。   想到这里,薛崇训松了一口气,端起琉璃杯大喝了一口,在嘴里包了一会儿,充分让舌苔接触到酒的味道这才吞进肚子里,这葡萄酒太甜。但也怪不得酿酒的人,西方人用水果酿酒,困扰他们几百年的最大技术难题就是如何把糖份提炼出来,这个时代更不可能办到……不过后世人们有在酒里加雪碧可乐等甜品的爱好,让人有点难以理解。   就在这时只听得“喀嘣”一声巨响,薛崇训忙抬头一看,天边乌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他便急忙起身回去,果然刚走到湖边的石子路上,豆粒大的雨点便掉了下来。   他左右一看,书房院子离得近,便疾走到那边的屋檐下躲雨。果然没一会儿,雨点便变成了雨线,“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这院子现在是他的岳母孙氏住,李妍儿最近也住这边陪她娘。薛崇训想了想,很久没过问孙氏,想来倒有些失礼,现在趁躲雨正好过去问安。   薛崇训沿着屋檐走了一阵,便听见书房里有说话声,他一时好奇,侧耳一听正是孙氏的声音。只听得孙氏说道:“你别以为我住宫里不知道市井之物,绢一匹不过两百钱,怎么账上都是四百文一匹?足足多了一倍,你别急,我知道不只你一个人拿了,可你是管事儿的,看着买回来的东西价钱高了一倍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是薛六的声音,声音很小:“是,老奴失察,失察……”   孙氏的声音又道:“薛郎的永业田五千亩,土地所出也是你们在管,每季能收多少东西上来?郡王每月俸禄三万一千钱,连个奴婢都买不到,府上却有七八十口人要养家糊口,全指着这个家……你们也该体验一下主人的难处,心里念着恩德不是?”   薛六唯唯诺诺的声音道:“老奴失察,失察……”   “你几年前在河东老家新修了宅子,今年又在长安买了三处私产铺面,我可冤枉你了?再瞧瞧薛家,除了河东王府这处宅院,连一处产业都没有,这么多年就没半点积蓄?”   “老奴知错了,求您大人大量,今后一定改。”薛六的声音越来越小。   孙氏道:“你们家郎君在外面奔波,结交同好、恩赏幕僚,哪样不要钱?前阵子送宅子给新投的王少伯,明明叫你们明物实价向人家买,可你怎么做的?阴奉阳违,最后还不是勾结官僚强取豪夺!你不是叫别人都在背后咒骂你们家郎君?薛六,当差是你这么当的?!”   薛六的声音道:“老奴也是没法啊,账上根本没那么多钱买一处豪宅,夫人过门时倒是有许多陪嫁,可不敢动不是……”   “住口!没钱?你们家郎君堂堂郡王,钱都到哪里去了!”孙氏喝道,“我看你这管事是当腻了,不如叫薛郎换个人,省得薛家从里边坏。”   就在这时,薛崇训走到了门口抱拳道:“给岳母大人问安。”   薛六一瞧顿时脸色煞白,很显然刚才的话都被薛崇训听去了……薛六急忙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薛崇训的腿道:“郎君,老奴年纪大了,没把事儿管好,您就看在老奴服侍薛家两代的份上……”   “行了。”薛崇训扶住他,“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着。”   孙氏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冷冷道:“既然年纪大办不好事,就该告老还乡了。”   薛崇训反倒给他求情道:“薛六也不是什么都乱来,有的事他还是办得很好的。”他一面说一面心道:他们搞小动作我能不知道么,但有什么办法?天下哪有要想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儿。我又管不过来,还得依靠这些人办事,反正能维持就算了,老子只要还是皇亲国戚,还能饿着我不成?   这帮从河东带来的家奴,虽然日子久了恶习积累,但好处是靠得住,就像上回绑架萧衡并将其饿死的脏事,硬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出去。所以要薛崇训换人,他还真舍不得。   薛六听他说好话,大为感动,急忙叩首道:“求郎君开恩。”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弄钱置办那么多私产干甚?只要我在,还能亏待了你们么?”薛崇训和气地说道。   没想到薛崇训得了个多管闲事的丈母娘,薛六自然是郁闷到了极点,黑着脸埋着头道:“老奴立马把那几处产业充公。”   “算了,都让你吃到了嘴里,再吐出来是多难受的事儿,我也理解。”薛崇训一挥手道,“但以后你得注意着点,账上不多少存点,等要用大笔钱款的时候,哪里去弄?如果每次都强取豪夺,我的名声没两年就得彻底坏掉。”   孙氏没好气地说道:“当郎的穷得叮当响,家奴个个倒肥得流油,成什么样子!”   薛崇训用余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孙氏,心道没看出来这王妃还有俩手段,过来没住多长时间,把薛六这样的老油条的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所以什么事都有不同的分工,不可能凡事躬亲,按常规便是男的主外、女的主内。可惜薛崇训娶那媳妇完全不懂事,靠不上,倒是丈母娘有点能耐,即是亲戚又管得住内事,瞧把薛六敲打得服服帖帖的。   另外岳母那边没人了,薛家成了李妍儿娘家最亲近的关系,这么一想更靠得住。薛崇训当即决定要抓住这个人才,便当机立断道:“我不善经营内事,以后府上的经济还请大人多多过问才是。”   薛六一听,顿时品出味儿来,这是明白授权给孙氏啊,以后他们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了!他那张白脸顿时涨得通红。   孙氏倒不客气,直接便认了:“妍儿年纪还小,我是替她操心……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吧?”   薛崇训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我视大人如亲娘,以后您就把薛府当自个家行了。”   孙氏的气儿好像消得差不多了,听罢不禁露出了笑意:“改日我告诉殿下去,看你怎么交代。”   她一笑起来,倒是有几分妩媚。薛崇训不禁多看了几眼,孙氏的颧骨比常人要高一些,但面相仍很协调,别具风味,一双眼睛笑起来和李妍儿一般可爱,犹如弯弯的月亮一般。身段也是凹凸有致,线条更加成熟流畅。   孙氏发现薛崇训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薛崇训忙转头把视线移开,对薛六道:“以后内事账目不必给我看了(以前他就根本没看),交给大人便是。”   “是。”   薛崇训又抱拳道:“大人劳心了。”   孙氏笑了笑,摆手道:“没有,本来就该妍儿打理的事。”   就在这时,屋檐下走来了个奴婢,她收了伞走到门口躬身道:“郎君,刚刚门子进来说,宫里来人叫您马上进宫去,说是殿下传的旨。”   薛崇训看着门外的大雨,偶尔天空中还会雷声阵阵,不禁问道:“这么大的雨,确定是叫我马上去?”   奴婢想了想道:“门子是这么说的,奴儿也没见着宫里来的人,那公公还在客厅里等回话,要不郎君亲自问问他。”   薛崇训便转身向孙氏执礼道:“这样的天气母亲传唤定有要事,恕我不能多陪。”   “去吧。”孙氏带着笑意看着他,“我在教妍儿做菜,要不晚上忙完了到这边来,咱们一家人用膳?”   薛崇训听到“一家人”三个字,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了:“如此甚好。”   他走出门去,沿着宽大的屋檐走到头,那传话的奴婢急忙撑开伞来遮在薛崇训的头上,可惜丫头太矮脑袋只到薛崇训的肩膀,撑伞十分吃力,只能高举着手才够得着。薛崇训便将伞夺了过来:“你去我岳母那儿帮忙,看能做点什么家务,我自个过去。” 第六十一章 试验   雨仍旧下个不停,琼楼玉宇的庑顶上鳩尾翘上天际,犹如随时将要腾飞一般,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自然威力中愈发壮观。每当薛崇训走进大明宫,无论是在天晴还是下雨的时候,都会隐隐感觉到一种威压,在这一望无际的烟波庙宇之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世间的一切。   薛崇训乘车来到承香殿后,宦官将他带上了星楼。在此之前他就觉得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否则母亲不会叫他冒着大雨进宫,待他上了星楼后一瞧见宰相李守一居然也在这儿,他顿时明白是什么事了。   薛崇训快步上前,正欲跪倒请安,太平公主立刻制止了他说道:“咱们先看完李相公表演的戏耍,再说不迟。”   见太平公主的脸色不太好,薛崇训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明目张胆地和她做对,不惜杀人,她能有好脸色就奇怪了。   太平公主回头对一旁的女道士玉清说道:“本不该打搅你清修,但这地方最高,咱们看完表演便走。”   玉清淡然道:“天下都凭殿下作主,您不必理会贫道。”   薛崇训听她们说话,也随意看了一眼,很久没见,只见玉清的一张瓜子脸好像愈发清瘦了。她身边还站着白七妹,白七妹见到薛崇训看向这边,趁人不注意便转了转眼珠子,将手指放到嘴边作了个鬼脸,直叫人哭笑不得。   这时一个宫女挑开幔纬,薛崇训跟着太平公主走到了外面的栏杆上。只见李守一正在那儿忙乎,他撑起一跟长竹竿,那竹竿几丈长,恐怕是好几根竹子绑在一起做成的。撑上去之后,他又用绳子将竹竿固定住,这才用另一根竹竿把一条带钩的银丝撑上去挂在了半腰的银丝上。   而银丝的一头正栓在一只小白羊的脖子上。   玉清走出来观看,她不知道大伙在搞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白七妹倒是心知肚明。   李守一把东西准备妥当之后,便转身执礼道:“臣在现场发现的蛛丝马迹便与此类似,雷电是否能因此引导下来,臣也不敢断定。如今仿照现场试验,如若白羊披雷而亡,那便证明臣的猜测无误,崔莫死于谋……”   “喀嘣!”李守一话还没说完突然就一声巨响,众人的眼前一闪,皆尽失色。待大家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只羊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连叫都没叫唤一声。   李守一见状,啥也不解释了,事实就摆在面前。   太平公主看了薛崇训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回敞殿中,后面的薛崇训纳闷地看着地上四仰八叉死瞧瞧的绵羊,心道:真是立竿见影,见效也太快了,李守一那老小子还聪明,知道用绝缘的竹竿接线,不然连他一块儿劈死岂不是少了个麻烦东西!   他看罢也忙跟着进去,只见太平已坐到了软塌上双目微闭养神,真有点清修的气质,看来是这段时间受玉清的影响。   不知她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唤道:“李相公。”   李守一急忙抱拳道:“臣在。”太平问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京兆府王少尹当时和臣一起勘劾现场。”李守一沉声道,“臣已晓之厉害,嘱其守口,王少尹是臣共事多年的好友,值得信赖,他答应了不说出去定然不会有差错,殿下且放心。”   太平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守一说道:“晓之利害?什么利害你说说看。”   李守一用不经意的眼神瞟了一旁的薛崇训一眼,将那日薛崇训的一番道理复述了出来,保密自然是为了国家稳定。   太平公主听罢十分满意,赞道:“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李相公胸怀大局,真乃国家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李守一忙道:“在其职谋其政,为相之分内事耳。”   太平公主将目光移到薛崇训身上,面有怒气:“不成器的逆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崇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儿臣无话可说,请母亲降罪责罚。”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这郡王早当得腻烦,从今天起就别称王了!明日我便叫有司给你下正式公文,给我滚出京师,去陇右自省罪孽!”   王位没了他心里确实挺郁闷的,王爷那是多得劲的名号……不过去陇右正合他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过他看了一眼李守一,便故作伤感地说道:“儿臣甘愿受罚,只是舍不得母亲大人……”   太平公主依旧冷言:“我意已决,休要求情。不给你点惩戒,你便恃宠而骄不知好歹。”   杀了人只是降爵,李守一也没什么好说的,更没有假惺惺地为薛崇训求情,只是一言不发。过得一会,他好像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行礼告退先走了。   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回头说道:“还杵这儿作甚,跟我来,我有话要给你说。”   “是。”薛崇训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正待要走时,忽见白无常在旁边作手势……薛崇训又不懂哑语,哪知道她什么意思,这时候心里还挂念着要被一顿训斥,也没心思管她,便点了点头应付了事,急忙跟在太平公主后面向敞殿外面走。   一行人通过弧形飞桥,走到了另一间宫室内,这宫殿比方才的星楼要矮一层,但更加宽敞。东面有间楼台,上面是亭顶遮盖,要是早上坐到这处楼台上看日出,坐得高看得远,定然意境非常。   这里没有外人了,太平公主依然没有好脸色:“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连李守一都比不上,人家还知道大局为重,而你成日都胡闹些什么?”   薛崇训道:“当天李守一发现了现场的疑点后原本打算嚷嚷出去的,是我劝说之后他才愿意保密。”   “哦?”太平公主疑惑地看着他。   薛崇训继续说道:“我并不是成心要和母亲作对,可金城已经是我的人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遵从母亲的意思,这是做人起码的尊严!”   太平怒道:“你们四个兄弟,我最宠的就是你,还没给你尊严?金城已经是你的人,是什么意思?你瞒着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母子俩又吵将起来,太平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霸道,她想所有人的人都听她的,所有的事都按照她的意思来办,但薛崇训却老是要自作主张,怎叫她不生气?如果是别人这样和她对着干,肯定要极力打压,可对薛崇训却下不起手。   吵了许久,太平公主有些累了,挥了挥衣袖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扯你那些歪理……过几日你去鄯州做鄯州刺史,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吵了那么久,薛崇训自个倒没动气,这时露出一丝笑意:“过些日子母亲见不到我,一定会念叨。”   太平公主没好气地说道:“没人气我都得多活几岁,念叨你作甚……你到鄯州之后,刺史怎么当都行,别忘了正事,多和京师联系,明白?”   薛崇训忙道:“母亲交代的事我自然会办好,可您别背着我又把金城往外送……不行,我想带着她跟我一起去。”   “你带她做什么?”太平公主皱眉道,“崔家的人都死了,我送给谁去,谁敢要?你别再挂念这事了,要带女人可以,带程婷。”   “程婷……”薛崇训沉吟不已。   太平公主正色道:“你一定要多看着程千里,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提早报知长安……我也不信程千里有问题,但十几万甲兵在他手里,就怕被歹人煽动,不得不防。”   薛崇训点了点头以示了然:在陇右边境和吐蕃作战,鄯州一向是唐朝的大本营和根据地,让薛崇训这样背景的人控鄯州,等于是掐住了兵马的粮草补给线,也能就近监控掌兵者的动向,这便是太平公主安排他做鄯州刺史的主要原因。   这么一想,薛崇训发现自己的娘对下边的人是恩威并济,搞政治确实有点手段。   薛崇训无奈地说道:“如此说来,我就算不想带女人也不成了?”   太平道:“你又不是去带兵,是去当地方官,带个女人有什么关系?随时带着程婷在身边,不仅能表明宠爱,到时候在程千里那里你还能通过她密切关系不是。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吧?”   薛崇训转头看着楼台外的大雨,一时默然无语。   太平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就留下来吃完饭,晚上在我宫里歇了吧,叫程婷陪你。”   “哦……”薛崇训苦笑道,“幸好母亲的气儿总算消了,不然我还得冒着雨再赶回去。”   其实让程婷和他好,程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他没什么不情愿的,可是这男欢女爱之事都要被人指定,总觉得有点别扭。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边关烽火之地安危瞬息万变,就算是重镇鄯州也曾被攻破,我想带飞虎团一并去,也好多些帮手。”他一面说一面心道:万一程千里作战不力,我有飞虎团骑兵保护,跑路的时候也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