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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卷廿八 我武维扬

2015-11-24 10:41:20

【妖刀记】卷廿八 我武维扬 发表于 2013-7-23 00:37:02 妖刀记(136) ————————————————————————————————————— 【第百卅六折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 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与三奇谷 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这里 、撞着她俩逃出生天,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高手 ,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这天外飞 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瞇,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狡智 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乾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难道不 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 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阴晴不定的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 嗤笑道:      「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玲珑 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五阴大 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不知曾后悔否 ?」      耿照本欲挑动灰袍客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竟尔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 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 ——」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薜荔 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客有 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口几能见 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浊眼 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袍客信手 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斫 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捂着 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紫,鲜 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激烈 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了他的杀 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过模 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一动眼前 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 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倏然消 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意的 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被卸脱。 总算他应变快极,忍痛一挣,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 。「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的。可惜 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却 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的刻毒 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左臂如陷磨盘,被带得转动不休,无一丝 能挣脱的迹象。      灰袍客哼道:「血气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 令人生厌啊!」旋绞的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 ,立时骨骼寸断。      彷彿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的一 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时出 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转,竟自 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彷彿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数,一 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倒退 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透体而过 ,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 ,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之上 ,锐眼微瞇,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弱,咬碎 满口血温,冷笑道:      「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 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及 至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 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失的 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坏 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直到 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叫什 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的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而起, 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从人 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骨骼似已 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是热血披面, 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彷彿见他一霎眼越过两丈来 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热血激涌 的感觉都异常真实——      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身后 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既曼妙又 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了近 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劲震 得她指掌痠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雪沃中如 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蓦花,灰袍客 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以左 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无视 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于剑 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驾驭剑意 ,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间不住堆叠, 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在她 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几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颤如 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间,彷彿 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的残忍快意— —      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      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喜 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有如 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意义 ,她彷彿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提起断剩 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衣裂 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人。你救 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潮润 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塞于 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意却 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无匹的护身气劲, 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不该 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其威之巨 ,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神为之夺, 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悉的 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的禁制为 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的染红霞轰然 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彷彿被摇散了、又胡乱捏作 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般轰隆拱 出,猛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散水面,一路浮沉流去,以 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的可 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休说破石 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解外 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缩小到这 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友成 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彷彿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动心 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压自靴底 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转身,一 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却 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丸大小 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碎石 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漂越远的 雪白胴体——      「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团蜃 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彷彿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凝功锁 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他在廿五间园外遭遇的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于 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红的惨 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朝灰 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 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以脚 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可穿 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飞石 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掌 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粒凝 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一的例外 ,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燬;其快速激烈的程度,使 凝缩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激得少年的掌缘泛 起一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 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内,此际 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吐出,落得七 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韝袖管、连布满肌肤 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以他超 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 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 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 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 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 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 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      「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 残拳』却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 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      「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 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以内 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所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 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 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 ,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 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 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 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 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 「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 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 ,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 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 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 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 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彷彿毕生 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 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 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彷彿他 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 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 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 而辅佐独孤弋的萧谏纸也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彷 彿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 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 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廝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 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 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 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 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 去。              ◇    ◇    ◇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 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 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      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彷彿能听见 山下劳有德淒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 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 路似的怪异拼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      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 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穀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 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 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穀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 ,再进无路;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 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 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 山处建立据点,供穀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 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 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穀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 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 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籤,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 ,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 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 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伕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 ,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 ,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我们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 ,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      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 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 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 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有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只请了这家 的男主人做向导,继续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 ……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 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 ,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 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 ……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 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 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 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 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 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 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 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      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籐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 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 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慢!」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慢条斯理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是完。 」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 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      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这回没人敢再废话,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到入 山口,伐木搭棚、运来食水,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的辛勤劳 动,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      据带路的农户说,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金创 的手法,包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吴老七看着 他脸上满满的不忍与惊颤,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的闺女躲过了什么,要不是这位残 暴不仁的将军及时赶到,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      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不知 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万一军队要 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众人真箇要死在荒山里。      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捞鱼了。他蹲在石上与食欲艰 苦拉锯,几度想下水,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里变出鱼 来;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浅水中,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接着是浑圆 的香肩、饱满的乳房,蛇腰、长腿,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快!」他回头大叫 ,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来……来帮手!这女子……好沉!」      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边防着湍流,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才发现 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视觉上的 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浑身瘀青,应是漂流所致,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怵目 惊心。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无甚纪律,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倒,荷荷 喘息。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见女子却突然沈默下 来,只余粗浓喘息。片刻,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      「……娘的,这娘们好骚……」      漂流尸似的胴体与「骚」字全然扯不上边,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些瘀 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议;混合 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使她捱过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变得更理所当然。      生长在水边,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壳,无一拥有这般 强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无一丝欲念作祟 ,只觉无比慑人。      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      吴老七回过神,一把挥开,斥道:「你干什么!」那人吓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 了什么,拉不下脸来,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过了,换我摸一下不成么?这娘们 儿……真他妈的骚!」忽觉理直气壮,吞了口馋涎,想狠狠一握,品尝一下这绝美的 胴体。      「别乱来!」      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无名火起,顺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恼羞成怒,大声 道:「老子偏来!她是你相好的,你这么着紧?」吴老七一愣,怒道:「我又不认识 !」那人狠笑:「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裤头,旁边原本要劝架 的都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      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馅饼 ,能不能吃、可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突破口, 一旦有人带头宣泄,便可能群起效尤。      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不禁露出凌人狞笑;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相类 ,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他大笑着褪下裤衩,掏出腿间的丑物,把手伸向 女郎修长的大腿。      「住手。」      吴老七一悚,慢慢转头,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一 步一步走上岸来。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哑,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逆着光 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两只眼睛精亮怕人,迸出的光芒宛 若实剑,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听见没有?」那人沉道,气势宛若鬼 神,单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连转两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彷彿不知疼痛 。      众人魂都飞了,眼睁睁看他走近、弯腰抱起女子,缓步迈向林中,竟无人敢稍置 一词。蓦地一阵淅沥水声,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景山吓得失 禁,稀哩哗啦尿了一地。      但谁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声音、模样,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简直不像是人 ,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要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不尿裤子。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一路迆逦的骇人血迹 。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伤了……喂!这样会死的——」话还没 说完,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迳从男子后脑击落!      「直娘贼,教你吓唬爷爷!」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以他伤势之重、流血 之多,还能说话行走,已是不可思议;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自无余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裤头,不好弯腰殴打,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长串污 言秽语。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开始觉得 不对,他灵机一动,上前拉开景山,大声道:      「好了好了,别闹啦,快将裤子穿起来!」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吴老七却未如先 前般退缩,而众人听得「将裤子穿起来」,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识到自己沦 为笑柄,赶紧七手八脚遮丑,口里却不肯轻饶,怒淬道:      「那个不能干,这又不能打!吴老七,你成头儿了是吧?」      吴老七正色道:「将军说了,『后功抵前过』。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否则这两 人便是咱们的『功』,谁要打坏了,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      「你扯的吧吴老七!说什么鬼话?」景山本欲叫嚣,却见众人无意附和,俱等吴 老七解释,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只为找两个人:典卫耿大人与染苍群 将军的女儿,恰好是一男一女。」吴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有人忍不住质疑。      「我不知道。」      吴老七摇头。「但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发现了可疑之人,派 人通报一声,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来,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补给 衣食银钱,再回瓠子溪来。万一这两人还真是,老天在上!这可是大功一件,大伙都 得救啦。」      众人一想有理。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过错,矇中了却是大功,如此上算的买卖 ,傻子才不做!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      「我去!」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一溜烟便往山下去,将众人的叫骂全抛在脑 后,片刻便跑远了。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一会儿,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无影响力 ,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廝,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尽其妙。      这女子既动不得,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扎排 、削木的削木,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让它看来更像 一处哨所驻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只有两面有墙——说是屋墙,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多高 、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他自小在舟 中长大,打绳结网多有涉猎,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块花了两个人整整一天 ,只得吴老七的一半,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强组成爿面屋角,朝向密林的后 半面自是空空荡荡,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总能安慰自己「看来还挺像屋子的」 ,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吴!干活啦。」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还看!」众人尽皆大笑。      吴老七没理他,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胴体 ,仔细端详男子面貌。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只是当时给穀城骑队簇拥着,置身层层 兵甲间,并未留心,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交了好运。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林径 彼端,却是那农家的女儿。      「你——」吴老七话才出口,见农女表情惊恐,提着籐篮的手不住颤抖,细颈边 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干什么呢!什么人?」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来不及取兵器,纷纷擎起钉槌粗 枝,散在周围,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来人形影 ,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      「官爷休忙,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大伙儿清平无事 ,岂不甚好?」农女身后的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听似一般绿林人物。所谓「双 拳难敌四手」,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被当成人质的农女死活,大声道:      「你奶奶的!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哪一路的人马敢要?」      那人笑道:「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万儿众多,官爷问的是哪一路?」为首的 官差面色微变,兀自强笑:「你真有忒多人马,犯得着押——」后头的「人质」二字 尚未出口,但听林间窸窸窣窣,乌影幢幢,便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怎么他们在山 上待了这么多天,竟不知摸进一处土匪窝里?      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唯恐同僚胆气一寒,休说什么农女、典卫,悍匪们蜂 拥而上,一家伙全部宰光,大声道:「你们……你们敢袭击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 回报,穀城铁骑转眼及至,有种的别跑,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衙差们听得振奋起 来,攘臂附和,一时声势颇豪。      那人笑道:「回报之人在此,官爷们别生分,一块儿亲近亲近!」呼的一声掷出 一物,形如圆瓜,落地之时连滚几匝,其上张口眥目、血犹未乾,竟是景山的人头!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7-30 17:57:06 妖刀记(137) ————————————————————————————————————— 【第百卅七折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手段 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不姑息养 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全无情面可讲 ,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更 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份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过寥 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铺天盖地 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獃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响起 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彷彿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敢露 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对比他们 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梁子 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手朴刀使 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鞭锤 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山云云, 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乾呕的赵予正——这廝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人 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回见 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可奈何, 只得硬着头皮道:      「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来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 ,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 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儿么 ?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      吴老七抓住话柄,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 边对对扳儿换个位,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 道:「敢情这些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 林中匪寇又是一阵鬨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盖之 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份能耐的 ,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赌,他在心里 盘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那农女身子一颤 ,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的虬髯 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见的 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倖。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另外 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包围的衙 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男女,负责女 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越浦 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现 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匪寇, 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远近 ,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正便即发 难——      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便咽了气,所抬 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组同 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间的余匪 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上六名打光棍 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左手 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于长 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的打法。 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的那名独眼匪 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的武器,口中呼喝:「走走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 。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肯 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的那人才大叫一声 ,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全面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其中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 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先前 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对方 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石便再难 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上死尸的佩兵,背门却捱一刀,顿时鲜血长流,出 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现 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      「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两 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汉仅着 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沉静如嶽的 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问的 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垂下头去 ,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这时赵予正突然扔了染血的残干,一跃 而起,喜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 随他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你干 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兆熊 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山贼一伙 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微露 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正听得一 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      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 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的左 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左臂 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愕然道 :「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称 。」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      「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 。」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震得诸人耳根痠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 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神色沮丧,有的已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凭人家的本领,动动指头 ,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 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农户 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 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便向前走。自方 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兆熊眼 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拾了头目的 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周围 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激战时早 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偏不 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顶着 周围肆无忌惮的鬨笑,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自方兆熊身边走过,钻入林径,最后连 赵予正也不发一语,转头离开。      吴老七撢了撢肮脏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详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似有些 迷惘。方兆熊颇有耐心,但见周围大东川的弟兄隐隐鼓譟起来,为防生变,沉声道: 「官爷若再不走,少时路上恐要落单。」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吴老七回过神来,忽问:「方爷,您瞧小人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方兆熊不 知他弄什么玄虚,顺口道:「是乌帽罢?公门中人,不都着紧乌纱么?」      「方爷看也是黑的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头,立于农女之前,笑道:「当初领到这 身公服时,衙门里的旧人告诉我,官差是『戴翎绯冠』。这帽子原本是红的,只是戴 久了染上污秽,看来便似黑冠。」      「你……」      「对不住了,方爷,承你好意,但这位姑娘小人要带走,还有地上两位也是。若 我带衙门弟兄回来之时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杀伤公人之罪,那是要砍头的,望诸 位好自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残存的大东川匪寇却彷彿听到什么荒谬已极的笑话,面面相觑 了半晌,齐齐大笑。      「你逞这个英雄,未免挑错了时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难道不好 么?便为你一家老小,也该爱惜性命。」      吴老七苦笑道:「方爷,其实我说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小人 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一柄钢刀 ,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 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围。忽见方兆熊眼 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      「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 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这不 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来」字的 尾音已越过头顶,抢到了前头!      方兆熊一凛:「好俊轻功!」急使个千斤坠止住,猛将反激之力转向,朝天轰出 ,拟将来人击个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势上飘尺许,速度丝毫未减,宛若纸扎,犹能 缓出手来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间剧痛,一夺之间劲力二度转向,由上击转为下 劈,将来人甩落地面。      谁知一口浊气尚未吐尽,头、脸、肩臂已挨十余记快腿,那人藉蹴击之势,又将 劲力送回;最末一蹬两人齐齐弹开,心知对手兼有雄力与巧劲,绝不容小觑,争取时 间调息,谁也没敢开口,以免泄了真气。      吴老七本以为死定了,半天没等到轰爆自己的一拳,睁眼见一名皮盔皮甲、腰跨 长刀的军装少年拉开架势,与方兆熊遥遥对峙,气氛沉凝直要压破胸臆,教人难以喘 息。      「这……这却是谁人?好熟的背影……」      蓦听一人大叫:「喂,吴老七,我带人来救你啦!是……是穀城巡检营!」却是 赵予正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后还有几名仅受轻伤、尚能走动的衙差弟兄 。大东川残寇本不惧这帮越浦衙差,见与他们相偕而返的十几名武装军士,不禁变色 ,忙向溪边退拢,竟成困兽。      吴老七惊魂未甫,摇了摇昏沈的脑袋,好不容易思绪恢复运转,终于认出眼前之 人,差点流下泪来,开口才发现喉音瘖哑,嘶声颤道:「是……是罗头儿么?谢天谢 地,来的是你啊!」            来者正是巡检营的队长罗烨。      自阿兰山一战,适君喻便极力主张自穀城大营调派精锐,全时拱卫将军,以防再 有混入流民狙杀将领的覆面黑衣人出现。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检营执行这项 任务。      适君喻千般不愿,无奈此举出于自己的提议,总不能搬砖砸脚。于是原本自愿发 掘莲台——至少是担任现场警戒——的巡检营,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近卫,与穿云直通 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线希望的现场,毁于火药硝石为止。      关于此事,慕容对外隐瞒了部分真相。      穀城陷坑营挖出的长隧并非毁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挠。由现场遗留的三十五 具卫兵尸首上发现的致死痕迹,可以断定他们是被高手所杀,凶手虽刻意引火焚之, 证据毕竟不能尽皆燬去。换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侦结,可慕容柔不是「别 人」。      将军颁布巡山令的心情,罗烨觉得自己似能理解。      无论其腹涵为何,必有一条唤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驻守在阿兰山上就好了。      罗烨并不傲慢,不管对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属的素质。将军派于现场的已是穀城 大营的精锐铁骑,若他们的下场是咽喉洞穿、尸体焦烂,留不下一个活口的话,全由 新兵及顽劣的老兵油子组成的巡检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罗烨还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至少为典卫大人的一线生机奋战而死,总好 过现在的追悔与无力。因此,当将军不顾适庄主强力反对,迳将巡检营编入巡山之列 时,罗烨彷彿听见将军无声的托付。      「就麻烦你们了。请务必把他带回。」      是,将军。属下遵命。      巡检营被拆成数队,他与贺新各领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没有人愿去的荒山峻岭 ,搜完一处,又换一处……      众人马不停蹄,十数天里他仅在官道与贺新的队伍遇过一回,弟兄俱都疲惫不堪 ,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钻顽劣的老兵油子却没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个个走过 他鞍畔时,累得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顾不上行个像样的军礼,怪的是人人对他似有着 说不出的歉意,垂着头沈默迈步,不敢与他目光稍触。      「罗头儿,真对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们会找到他的。实在对 不住。」      他们同样不能原谅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馆驻地的自己。不能原谅对有酒喝、有肉吃 ,对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满意足的自己。他们该在阿兰山保护典卫大人的,在那帮王 八蛋悄悄掩杀而至、崩掉陷坑营之前,教他们一股脑儿死回狗屄养的十八层地狱——      罗烨回过神来。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丧气 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径、与方 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釐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极典 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定能找出 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身量非常女 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让出 。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武林,不惟东海一道,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 。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是 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最最令 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过掩 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      「来者是何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 寨九联盟的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 不好迳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 便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寨的 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 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 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 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 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穀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 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 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 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 ,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着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 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顶替 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但方兆熊 瞭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绝对不是最糟 ,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比常 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人的风压 ,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招架 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着颊畔削 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      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 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岂 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凌空 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旋以臂韝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淒厉的创口, 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其 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瞬间 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飞 器,眼前的方兆熊彷彿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嶽、却又蓄势待发的 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鸯金 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些日子里 ,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能使 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他也没有 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而他 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重拳朝 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间骤 然发动——      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雾,直到密如连 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罗烨,无论敌我双方 ,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不及 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再度逆转 。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身翻 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张口甩飞 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翻身又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有胆 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口都没多 添一处,彷彿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      「妈的,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烨的 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一般,旋被「揉」进环里。 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兆熊 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顿将罗烨 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的「 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若有所 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      「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      「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 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 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一拳 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骇人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 」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常 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已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一脚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 ,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如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 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 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通之 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而已。方 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处虚实一一显 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拼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力为 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样穿透气 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总算 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于身前; 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瞭: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      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直 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为下 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再穿透、 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彷彿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又 彷彿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 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时,腿劲、坠势以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御壁障, 罗烨等于是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一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鎚——      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大的 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其形状堪比 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动。两 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 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      「……且慢!留下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一串 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籐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尺许长短 ,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枪上红缨深 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吴老 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为巡检营 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竟是 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不与 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搏的危局 ,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鬚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八 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 ,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绝非寻常武 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的服 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孟浪之处 ,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变形的枪头。男子转头示意 ,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 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打量 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径边上那 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武的 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      「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越浦府尹?」      「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年男子的话有 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问,顺口便替罗烨 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 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于身 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兆熊所站 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别想 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倖。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堂 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再去接 你。」嘱咐罗烨道:      「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 。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 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哪里 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 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附耳低语, 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      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起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 ,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 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      中年人面有难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 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 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 。」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 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份,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 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 :「你嘴里不乾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 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退入列中,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 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才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 抱拳拱手道:      「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 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 ……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 ——      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 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 ,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巡 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我 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 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一股 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出一 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住胸 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这下 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往中年人 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仰避 ,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的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的判断亦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自扫视另 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样的 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伙要来啦 !」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场中 ,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使她老人 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同仇 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乱。此际 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他直承不是, 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      「在下白锋起。」男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      「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 ,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两两交错,气势凝肃如嶽。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 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前绞 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短,又比 炼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处,看来十分 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到旁 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家的女儿 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与赵予正等 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 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不 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 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撢去污泥,重新戴好,笑 道:      「你既知我的身份,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笑容一敛,厉道 :「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竟是长逾六尺的三 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 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彷彿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 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 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彷彿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 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      「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 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 』的厉害!」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138) ————————————————————————————————————— 【第百卅八折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下牧 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时,东洲 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      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便宜 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围内的大 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自动出现的头 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间内 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还保留 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于北央两 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的域外 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好勇斗狠 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一处 ,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的妻舅白 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着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枪棒 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传至白 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血云都」, 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说 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未将两 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士气 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谁都 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只几名 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廝鸟,蠨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      「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      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方兆 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 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      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 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 ,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安无 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都没听清 ,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 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      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再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 蠨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 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泼喇 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浪一分, 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籐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血旗 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倖免。在土 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彷彿只要被那片挟风夹锐的暗红 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百余人推搪 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光华,不留一线 生机——      「天玄地黄——」      「……唯我扬!」      「杀!」      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处必 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八人默契 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也不过片刻间 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类拔 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身的把握 ,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众人会过意来, 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      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是为 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做螳螂, 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求瞧瞧姑娘样貌 ,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径口, 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遮天似的迫 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巡检 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缠住白锋 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十具 ,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云八卫衣发齐整 ,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      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面一 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敬敬呈与 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其一刀取首的 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未曾溅上身,砍过 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      「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酋枭 首,不算战终。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这面军旗 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半口气来。」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      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似的暗色旗枪踏前,彷彿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不禁 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攀升,掌里掐着冷汗。「罗头儿……」      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不见惊慌。      「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      白锋起身兼北关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而其 衔却是太宗朝钦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罗烨乃穀 城大营军官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份,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于方兆熊等江 湖人。      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声道:      「罗兄弟,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的父 亲、我的妹婿恨不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候消息。 你便不看镇北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      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      不只白锋起剑眉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彷彿 罗烨脸上开了朵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      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每个 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不管棚里 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向北关负责, 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份或官 衔较高的官长上司?」      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枪卷 旗,收入背囊。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      「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事涉 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便要 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武士 ,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那名姑娘 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弟交给我。」 邓标一行军礼:「喏!」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子,摆出短兵相搏 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      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啐痰于 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拼不过一个道理,白锋起挑明 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事你抢抢看! 」      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瘖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摇晃 ,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我北 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      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军的 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将军大人 !」      「……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欢天 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      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当中 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北关血云 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突 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      「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感动一把?」      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么不 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容柔一行 ,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说大队转向, 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人多 ,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日决计见 不上姑娘一面了,乾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份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一条 ,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实际 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东 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讲出 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极力 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公,徒然 给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份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人 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里人讨个公 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陆 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靖波府四大世家与 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便遣陆云冲前来 ,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面虽 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无尺 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住水源这 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      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累北 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城尹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 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巡各 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姑娘 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邓标少年时伺候过大小姐骑 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遇也未必相识 ,况乎一瞥?      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诸弟 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卹一应俱全,未有遗漏。至于赵烈、曲寒两人 ,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得两年补上军 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      方兆熊料不到他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得更 为周详,面露愧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      慕容柔淡然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 ,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无半 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贻笑江 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光阴 ,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能面禀将 军,谢过这些年来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心益坚,似 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镇东将军,再无 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个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查 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能追究 ,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      「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      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一 迳摇头。「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瞇眼打量片刻,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 就此别过。请。」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      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艰难 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抱拳道: 「就此别过,将军珍重。」转身大步离开。      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是匪 首僭号。这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稍稍容情, 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兆熊 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      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什么 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东海道吏 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与一地匪尸狼 籍,听来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而有郎将大人在此 ,少时调查那二人之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白锋起碰了个不软 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衙差 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捞上来的 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      「这……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想起自己若未出来 帮忙,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眼已 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输一 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锋起 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勘验尸体 ,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岂非 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做人质? 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      「你那位同僚,练的可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      「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的,一向都使重兵。」吴老七一怔,忽然会意,颤道 :「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蚊蚋无 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囚的 『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为取钱财 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想越 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也极有可 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      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同僚 ,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      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一探 究竟,是不是?」      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吴老七 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杀了他, 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      白锋起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径边 上。匪徒在忒短的时间里杀人断首,赶到溪边,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只能认为 农女打开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那些 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袋,弃尸 于山径边?」      「……兴许盗匪以农女性命要胁,令他不得不战?」      吴老七露出一丝苦笑。「回大人,依小人对景山的瞭解,便绑来亲娘,也休想教 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见盗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头求援,绝不致 死于山径。」      白锋起听出蹊跷,起身正视:「你的意思是——」      「除非他遇着农女孤身一人,一切便说得通啦。」吴老七缓缓说道:「景山好色 ,对女子必不设防,才会轻易被制服。来人从他口里问出此间发生之事,拧断了脖颈 灭口,并且将头颅砍下;这么一来,柔劲所造成的瘀青处成了下刀的断口,不致—— 或延缓——泄漏凶手的来历。      「罗队长与将军大人都曾提到,他们上山时,山下的农舍『空无一人』,若大东 川匪徒是从农舍里劫了农女出来,农舍里必定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绝非空无一物。 最好的解释,是他们并未打劫,而是农女自己跟着他们、甚至是领着他们出来的。」      白锋起省悟过来,击掌道:「……天罗香!」      「正是。」吴老七颓然道:「我们都被骗啦。那帮匪徒口中的『圣使』,就是那 个伪作山野村姑的女子。是我们亲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捞起的那两人, 送到了她的手里!」              ◇    ◇    ◇            她钻入禁道时,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儿运气实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欲送进冷鑪谷来,但越 浦的少女失踪案件至今仍时有所闻,显然还没找到中意的。她很乐意提供一名形貌绝 佳、无论身段或气质都与「那人」不相上下的顶尖人选,换一门比《洗丝手》更博大 精深的武艺——      那就《玉露截蝉指》好了,嘻嘻。不问也知道,她们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轻轻活动着剥葱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间、那隔着肌 肤血肉将软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轻易格杀四名青壮男子,无声无息、不费吹灰之 力的满足与自信。      (原来「武艺高强」的感觉,竟是这般爽人!)      想到这里,线条姣好的唇角益发昂扬,翘得月弯也似,若非顾念身后有人,几乎 「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她十几年来辛苦锻炼的微薄内力,在莲觉寺几被汲取一空,最后虽侥倖逃了出来 ,在竞争激烈的教门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从天而降,门中自八大护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半有 余,教门元气大伤,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后冷鑪谷内又生出诸多变乱 ,八部各自为政,竟教她一路钻营,位子越爬越高。      而当初那个差点将她吸成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无端端自天上掉下来,落 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这怎能说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轻笑着, 忍不住想:      「瞧你这运程!再这么顺下去,怕是连冷鑪谷半琴天宫的主人,尽也做得!谁敢 说个『不』字?」哼着曲儿款摆腰肢,紧致有肉的小臀一摇一晃,直到听见身后的浓 重喘息才回神,转头笑道:      「怎么,挺重的么?」      分抬两具担架的四名大东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结实俏臀,听她一说,头摇 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后道:「不重!一点也不重!」「给圣使您老人家办事,便是座 山也扛来啦,俩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里杀死四名衙差,挟赵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无声息 地撤出险地,而后才又杀了赵予正,命人携往反方向弃尸,以故布疑阵。大东川七堡 八砦九联盟数年前为雪艳青所平,与其他游离势力一样,索性投了天罗香,奉蠨祖为 主,归八部中「定」字部管辖。      她代掌定字部织罗使一职后,将所属几支江湖势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的农 舍本是日常联络处,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纷争,更于镇东将军、北关特使眼 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抢的重要人物,实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与染红霞身份,只从各人言谈中依稀猜测,这女子兴许是那捞什 子北地郎将的亲戚,她对时政毫无兴趣,自没把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心上。      至于那杀千刀的小和尚,虽蓄了头半短不长的薄发,可烧成灰她也认得;正所谓 「一报还一报」,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为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时间,能让他 深切后悔对她所做过的一切——      郁小娥幻想着种种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意,娇躯摇颤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痴 如醉,只差没把担架落在地上。      「小心点!」郁小娥娇娇一瞥,噘起粉嫩的樱唇佯嗔:「你们知道得立下多大的 功劳,才能走进这里么?我破例带你们进来,教我丢了脸面事小,万一蠨祖怪罪下来 ,谁能担待?」四人闻言一凛,赶紧收束心神,小心翼翼迈步,唯恐在这弯弯绕绕、 岔路多歧的岩道里绊了一跤,从此由天堂跌入地狱。      关于圣谷的事,替天罗香卖命的每支江湖势力,上至首脑下至小卒,没有人不知 晓。      玉面蠨祖以绝顶武功征服了这帮粗鲁的绿林客,却非是用武力来驱使他们为天罗 香卖命。      起初,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归顺的绿林好汉们,对天罗香的号令多半虚应故事、虚 与委蛇,逼急了便阳奉阴违做做样子,即使蠨祖大发雷霆,为此消灭了几个不顺服的 组织,可这种消极原出于心底深处的反抗意识,丝毫不见起色,直到总坛颁下一纸新 规。      蠨祖谕令八部各织罗、迎香使,就辖下所属势力进行评比,论功行赏,表现优异 者,即可与天罗香使者温存一夜。      一众绿林好汉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说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目中 无人,稍有不如意,即对辖下的黑道首脑们迳行惩处,手段残酷;谁要敢睡了她们, 回头这些个艳若桃李、心如蛇蠍的婊子报复起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要倒大楣。这种有 等于没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任谁也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天罗香女子虽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毕竟也还是血肉凡躯 ,都是两个奶子一只肉穴。女人嘛,揣了银子上窑子,要什么样的货色没有,非天罗 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事在各堡砦间传为笑谈,谁也没认真。      头一个敲开圣谷之门的,是西边天龙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连场恶斗中奋不顾身,不但斩敌无数,更救下统军的迎香副使 ,蠨祖遂颁圣令,命天龙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里惴惴等候的小兵,迎来了领 军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红绒披风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 丝不挂的绝美胴体。女郎解去两人身上的束缚,循循善诱,极尽缱绻,领着少年一步 一步、攀上难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轰动了蠨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势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温存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少年,突然间内力暴增,在极短的时 间内成了天龙砦头号战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劳,但他拒绝了其他赏赐,只求再与圣使 缔结合体之缘——      骆天龙后来成为天龙砦的大当家,这个名字在各堡各砦间宛若指标,是小兵梦想 出人头地、首脑们暗自惕砺的范本。传说天罗香的教使练有双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 撷取精气驻颜,然而蠨祖将她们赏赐给有功之人时,却不许她们汲取男人的精气,于 是这些妖媚入骨的美丽女子摇身一变,成为绝佳的练功鼎炉,大益于男子功体。      而骆天龙的传奇远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间率诸堡砦随蠨祖征战,功勋卓着,终于获准进入冷鑪谷内的半琴天宫 ——那是天罗香最隐密、最神圣的总坛所在——传说冷鑪谷有八条联外禁道,由八部 分据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门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须由领路使携入。故 天罗香敢高举旗帜,以黑道巨擘自居,盖因根据地乃不世天险,外人绝难轻进。      获准入谷的骆天龙,简直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女儿国,所见皆女子,无一非国色 ,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脉贲张。据说只要有意,甚至连蠨祖都能引他入幕, 同赴云雨,而骆天龙却只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为妻,蠨祖遂允其请,赐下千两白银 为嫁妆。骆天龙得了钱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龙砦,从此携美归隐,不知所之。      有人讥笑他胸无大志,有人羨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变的,是人人都想成为下 一个骆天龙。      这些外围势力迅速地动起来,成为天罗香忠实可靠的战力,而蠨祖从未令他们失 望,累勋之人皆能得圣使垂青。对这些粗鲁的绿林豪客而言,天罗香的女人除了美貌 与媚功,能令他们尝到寻常女子难望项背的极致欢愉之外,还有某种无法比拟的冷艳 魅力:      无论前一晚如何颠鸾倒凤,这些美丽的女子在他们身下叫得多么哀婉淫冶,翌日 起身,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般的 颐指气使,令人又爱又恨,直想一把扑倒了、剥得她身无寸缕,狠狠地教训一番——      没问题的,蠨祖鼓励他们这么做。只消你奋勇争先、拼命表现,就有机会一偿宿 愿,令眼前这个傲慢的女人再次张开大腿,哭叫着承受你的粗长狂暴,迎合你、吞纳 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严骄傲揉碎一地,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坏的绿林魁首赌咒发誓:他们睡的天罗香教使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尽 管媚功比怡红院的头牌还要厉害百倍,却都是处子之身,初夜时落红片片,教人难以 置信。      因此,当圣使飞书传召,令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移师瓠子溪之时,众人无不欢 天喜地,金鹏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不惜与官差血战也要力求表现,正是为了一亲 芳泽。      被指派抬耿染进禁道的四名幸运儿,尤喜得抓耳挠腮——他们听闻这位圣使祖奶 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荡、酥媚入骨,常与麾下各堡砦的首脑私会,将他们迷得神魂 颠倒,比之前的几位圣使都要大胆豪放,无不满心期待,一会儿将要尝到什么样的甜 头。      「启……启禀圣使……」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问:      「小、小人听说,不是立下极大的功劳,不能……不能进入圣谷。小人……小人 等不知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赏赐?」圣使点到他时,周围投来羨慕妒恨的眼光, 有不少是来自比他武功高、资历深的寨中要人,若没个说法,回去日子可不好过。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抬这两个人,便是天大的功劳!我说是了,哪个敢说不是?」杏眸往他袒 露的结实胸肌滴溜溜一转,无比勾人。那人心头「突」的一跳,裤裆里擎起朝天柱儿 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后头……后头方爷矇了眼睛,怎地……怎地小人 们却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来责难的目光,若非碍于圣使之面, 只怕便要起脚踹他个跟头。      (偏你忒多问题!要恼了圣使,一会儿大家都没得快活!)      郁小娥却不生气,笑道:「方先生不领赏的。他呀,只想挨罚。」目光越过四人 ,迳投队伍最末的方兆熊。      方兆熊的双眼以布巾层层矇起,连炬焰亦不能透,他平举右臂,以指尖轻触甬壁 ,迈步极是小心,以免磕碰绊倒,因此走得极慢,与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盗匪们 没听见方兆熊还口,回头细瞧,才发现他两耳之中也塞了布条,似是从襟摆处撕下, 难怪对圣使的调笑充耳不闻。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伙儿加把劲。」四人血脉贲张,连忙抖擞 精神,加紧赶路。      弯绕一阵,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劲装的女郎奔至,长辫盘髻、头缠轻纱,整 个人裹在一团乌黑朦胧之中,面目难辨;然而胸脯高耸、腴臀如梨,看得出非是青涩 少女,衬与一把圆凹葫腰,更显妩媚。      女郎腰间挂了盘细索,手持长杖,来时无声无息,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击地 ,杖头串珠似的铜环「啷」地迸出脆响,郁小娥才知有人,循声举火,照向左侧歧路 ,见分岔处映出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形,蹙眉道:      「你跑哪儿去啦?引路的记号断在这儿,是打算让我死在禁道里么?」      「内四部的来了,在禁道口闹腾。」女郎低道,炬焰映出纱底影摇,似是瞥了郁 小娥身后诸人一眼,微微皱眉。      郁小娥板起俏脸,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陈,还是孟庭殊?」心念一动,没等 回答,急唤抬着耿照的那两人:      「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后歧岔。二匪没敢多问,依言而行。郁小 娥冷笑不止,领众人步出甬道,但见尽处是白玉砌成的三级阶台,两头沉降、前有围 栏,四周花木扶疏,鸟语啁啭,衬与台下十数名服色各异、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果 是仙境般的胜景。      那四名匪徒作梦都想不到有亲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气里彷彿溢着女子的襟怀幽香 ,随便吸上一口都觉馥郁,本想张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发现台下仙子们分作两拨, 人多围着人少的,气氛剑拔弩张,赶紧摒住呼吸,不敢发出窸窣怪响。      定字部诸女见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会,俯视对方为首的 几人,冷笑道:「难怪没说是哪个,原来三缺一哪!你们内四部的差个盈幼玉就齐啦 ,来咱们定字部开同心会么?」      天罗香之内,共分「慧、观、定、止,玄、元、章、华」等八部,前者称外四部 ,负责训练驻外人马;后者则支应冷鑪谷半琴天宫的日常运作,故称内四部,历来不 合。      昔日蚳狩云视事时,费了偌大气力调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谐,勉强维持不乱。近 来八部首脑连番折损,不得不擢升一批历练不足的年轻弟子暂代职务,少了圆融退让 ,冲突益发明显。      像这样四部联合,迳闯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过去是绝不 能有的。「元」字部代织罗使夏星陈自知理亏,不欲于此着墨,轻哼一声,遥指郁小 娥道:「冷鑪谷乃本门命脉,荣辱俱系于此,你带外人进来,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带人入谷,专程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见了人,才想 到要兴师问罪?」      「我——」夏星陈为之语塞,发现怎么答都不对,气红了粉颊,怒目而视。一旁 「华」字部的孟庭殊较为老成,轻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马, 已坏了教门规矩,方护法让我们来问一声。岂料你胆大妄为,竟把人都带进来啦,这 下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让我带的,你如不信,可以问她。」孟庭殊没想 到她竟如此无赖,敢当着众人之面信口开河,饶是自矜身份,亦不禁色变,沉声道:      「好啊,咱们去问姥姥。你说姥姥在哪儿?」      「哎唷!孟代使说这话,不是寻咱开心么?」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们外四部管外边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处,以防有什么用度。冷鑪谷内的事 ,不是该问你们内四部么?冲我要姥姥,丢死人啦!」      「你——」夏星陈俏脸胀红,欲冲上阶台理论,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这下还能烂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时方护法一来,我看你拿什 么辩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说着,口气虽淡,却比气呼呼的夏星 陈更具威吓。      她口里的「方护法」方兰轻乃八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莲觉寺战后一直在天 宫休养,不曾露面。郁小娥毕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对宫内掌握有限,并非不惧方兰轻 的身份与权威,在这个当口却不好示弱,笑道:      「护法明察秋毫,自是站在道理这边,我有何惧?」      夏星陈气她面皮奇厚如墙,大言夸夸,本欲反口,忽听头顶上劲风泼喇,一团雪 影纵上玉台,来人清叱:「你要道理么?这便是道理!」唰唰唰连出四剑,四名大东 川匪徒喉间迸血,仰天倒地!      染红霞随担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实,那人白裙下已飞出一只莲瓣儿似的葱软绸靴 ,靴尖不偏不倚踢正担架的左侧竹竿,连人带架蹴下阶去,被夏、孟二姝接个正着。 她行云流水似的转身一剑,恰迎着飞扑过来的郁小娥!      这一下飞纵、刺喉、足勾、递剑一气呵成,动作历历,能见却不能避,御剑已属 上乘。遍数八部之内,只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来的是谁,白嫩的右手 曲成龙爪,迳朝剑尖抓落!      「动武能算道理的话……」极招相对,那人小巧的瓜子脸这才映入眼帘,匀称的 肌肤带着糖饴似的匀淡琥珀色。见她面上杀气都成惊诧,郁小娥忽觉快意,狞笑道:      「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139) ————————————————————————————————————— 【第百卅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历来八部斗争,无论心计多么险恶、手段何其激烈,总能维持表面平和,罕有闹 出人命的。料不到两人一上来便以命相搏,在场诸女不由惊呼,却是谁也来不及插手 。      被称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惊于郁小娥之托大,复感对方视己如无物,怒上心 头,银牙一咬:「废你一只右掌,教你学个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飞那五枚葱芽似 的细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剑脊,同样腕旋如纺轮,剑刃弹扭之间,竟 自她掌底偏开,「嚓!」刺入鼓如风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陈、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两人所使皆是本门「洗丝手」,差别在于一个用 剑一个用爪,剑若游信爪似钩镰,比的是谁带着谁转;两两偏开看似势均力敌,考虑 到白刃与空手的差距,却是郁小娥略胜一筹。      郁小娥裸着一只雪腻的膀子与剑刃交错而过,五指变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间穿 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觉颈间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娇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充盈 视界,掌心蕴着骇人青气,咫尺间避无可避,把心一横: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藏什么?」剑尖偏斜,自郁小娥脑后旋扫而回,方位 奇诡不说,要真转了一圈,不唯郁小娥,连她自己的脑袋也要一并削断,完全是败中 求胜、伤敌自伤的打法。      总算郁小娥见机极快,急俯螓首避过剑锋,易锁喉的狼爪为虎爪,由上而下,改 袭她饱满坚挺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缩,齐齐让过剑爪,忽然拧腰,由「懒睡牙床」 转「回头望月」,曼妙更胜舞姿;虽将背门卖与敌人,反勾的右足却踢正郁小娥腹间 ,亦是于绝难扭转的险势中出手,伤敌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无可避,只得硬吃这一蹴。      盈幼玉但觉踢中一团又软又韧、革囊也似的异物,郁小娥顺势飞出,落地时并无 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青气几度闪烁,终于褪去,只余嘴角阴恻恻的冷 笑。      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个剑花,裙下绣鞋尖儿一踢,横地的空鞘 旋上半空,笔直坠下,「锵啷!」套于剑身,彷彿她周身是眼,毋须抬头便已照得稳 妥。四部诸女先一愣,继而爆出如雷采声,气势稳压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头浮现的,却只有两字。      ——输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与她无分轩轾,然而最后硬吃她反足一勾,却是毫无花巧,纯以 内力顶住,要不然早该气海受创,口吐丹红。若是易地而处,盈幼玉没把握能接得这 么轻松惬意,两人间孰高孰下,毋须赘言。      要在三个月以前,谁说郁小娥有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还能有什 么反应。定字部那只会钻营的郁小娥?给内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的荒田里 ,才教这等货色当上迎香副使!      天罗香教门内,凡干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护法,但护法并无明文的职 掌,更近于表彰用的荣衔。      权领一部的教使称「织罗使」,退下来的织罗使若功勋卓着,便能受封为「护法 」。有的护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宫,罕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也有在教门中十分 活跃,辅佐门主处理各种事务的。如手揽大权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姥姥,便是天罗 香三代内最负盛名的护法长老,尽管门主历经更迭,她却始终参赞中枢,未曾旁贷, 护法一职的权力疆界,在她手里可说是拓展至极。      织罗使以下,织罗副使、迎香使、领路使与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抵相 当,都是「教使」一衔因应不同的职务需求,为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称,并无明显的从 属关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终身不得出谷的领路使外,这几个职务间经常交叉轮调, 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当上该部织罗使的,几乎都是本部出身,则为教内历 代延续的不成文规矩。      而「迎香副使」虽有使者之名,实际上却仅是教使见习,亦无实权,因着部司不 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在内四部被选拔为迎香副使,即为教门重点栽培的菁英 ,武功、识见均有过人处;自同侪中脱颖而出者,日后便能在教门内挣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则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从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事的 弟子当中,挑出较机灵或听话的来担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实实办差建功,得分舵 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干部之位;有没有这个「迎香副使」的名衔,其实半点也 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补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点培育对象。在几 乎不用剑器的天罗香,她的剑法是由姥姥亲自传授,也是唯一获准佩剑行走、到哪儿 都毋须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飞来那姓明的女煞星,杀得教门内外几无长者,定字部怎么算,都轮不 到郁小娥这贼贱丫头来作威作福。      看来传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以腹婴功的双修秘术,尽情自男子身上 汲取元阳内力,以图速成!为此,这丫头片子才将手下的绿林盗匪聚集到定字部密道 口附近,方便一一临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壮……      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个肮脏粗俗的虬髯大汉身上驰骋的模样,不由一阵恶心,彷 彿与她置身一处、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污秽不堪,忍着反胃,以剑镦一指郁小娥, 厉声道:      「你适才用的,是什么武功?我不记得本门有这样的指爪功夫!」      原本骚动的内四部诸女突然安静下来,错愕、疑惑、不安……种种情思翻腾激荡 ,最后汇成了清清楚楚的敌意,连定字部的人亦惊疑不定,回望着首领。只夏星陈、 孟庭殊等寥寥数人并不意外,美眸中迸出锐芒,专等郁小娥给个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脱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颈」、白虎催心爪「剖腹开膛 」的半个变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却是五帝窟秘传「解蚹蜩翼 爪」的起手。      蚹者,蛇蜕也,乃蛇脱下来的半透明鳞皮,而「蜩翼」则是蝉翼。      这路爪功连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晓,百年来无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阁所藏的寥寥 数页难知其深浅,唯一的价值在于「出手无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飞足逼命的瞬间回 臂,以掌心挡住要害,接招处疼痛欲裂,却骗过在场众人的眼睛,连盈幼玉都没发觉 。      这零散的几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恶道、游尸门,乃至帝窟之人亲至,也不能尽数 认出,经那「主人」贯串后却自成一路,头尾兼顾、毫无扞格,威力远胜各自施为。      郁小娥练得精熟,于木棚中无声无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这套新学。万料 不到在那败中求胜的怪异剑招之前,连末着血甲门的「蠍虎爪」亦不及使出,即遭迫 退,也算是练成以来首遇的挫折;考虑到对手是武冠群芳、被师长捧在手心里的盈幼 玉,说「失败」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紧了背在腰后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丽人,细细品味着孤身一人与 内四部诸多菁英分庭抗礼的成就感,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就让她们再多怕点儿。)      郁小娥忍着笑意,满是衅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长剑的盈幼玉,彷彿望着一面镜,可 以从她的屈辱与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强大。      盈幼玉那稜角分明的瓜子脸蛋有几分像猫,颧骨立体、下巴尖细,光洁的额头略 嫌高耸,分开看实称不上美丽,合起来却异常顺眼,衬与一对炯炯有神的明眸、笑起 来洁白齐整的贝齿——虽然她几乎不笑——不唯男子动心,连八部中亦有不少倾慕者 ,各种吐露爱意的书信礼物满坑满谷,从来是章字部的麻烦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个头,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脸蛋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小 脸」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夸饰,而是实打实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娇小,却半点也不显 玲珑,鹅颈匀直、腿长逾半,细腰丰胸,身段无比骄人,远看即是名比例完美的高?? 丽人,在教门内素有「小蠨祖」之称。      在美女如云的半琴天宫,盈幼玉纵非姿色第一,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 自小习惯了周遭的耳语注目,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片蜚议喁喁,在她身后品头论足, 与种种梦幻传闻的相印证。      无论鳞族传统或央土风尚,东海女子素以雪肤为美。正所谓「一白遮三丑」,出 身越高贵,肌肤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拥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细匀称的麦色柔肌,且与烈日曝晒而出 的黝黑不同,不仅毫无污浊,更有某种难言的致密通透,手感较浅肤的东海本地少女 更加细滑,彷彿表面浑无毛孔,直与烹熟的蛋白无异。      「这是南陵皇室的血统。」      她三岁入得半琴天宫时,姥姥便如此断言。      「只有神鸟族嫡,才能显现出这样浓厚的血裔特征。」就这样,虽无朱襄、烈山 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鸟族之后」的标记却从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总有好 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与众不同的麦色肌肤,或好奇她胁下背后有无羽毛,会不会哪天 突然一纵,就这么飞上青天,再不复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盈幼玉恨极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厌憎所有惊奇的目光,更不喜 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莹润麦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拼命习武练剑,不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类拔萃 ,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一个人洗浴,毋须与任何人挤 在一面镜子里,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鲜明差异——      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葱色之类的浅色衣料,直到发现即使 是深沈如夜的黑绸,也不能让自己略显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绘于团扇两面的鸟与笼,自由与否,原本只在一念间;想通的盈幼 玉遂成为天罗香新一代的风云儿,宛若骄傲的琥珀色孔雀,永远昂首走在众人之前, 欣然接受周围的仰视,无论其中所蕴含的是善意或恶意,都再伤不了她。      像今日这般,与她眼中的番鸭野鸡对峙,甚至屈居下风,对盈幼玉不啻是莫大的 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齿看在眼里,「咯」的一声,从容笑道:「盈幼玉,你自个儿使 的,才不是本门的剑法!要不要这么心虚,做贼的喊抓贼?」一句话戳中夏星陈等人 的心病,目光不约而同转投盈幼玉这厢。      须知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虽包罗万有,想来也是有剑法的,然而教门百年来 罕有倚剑成名者,天罗经里到底有几门剑术,没人讲得出名堂来。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练剑资赋高人一等,遂将本门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等化入剑 中,悉心培养,据信绝不在水月停轩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剑奇宫的「九月霜」 叶幔色等新一代的红颜名剑之下。那毕竟仍是本门的武功,尽管只有她一人练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决计不是本门的路数,夏星陈等同为内四部菁英,造诣不同余人 ,须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况且长年以来,盈幼玉的武功始终高出同侪一截,一样是腹婴功、洗丝手,怎地 拣了偏门来练的,硬是压倒规规矩矩练拳脚内功的?说未兼淑外学,恐难杜悠悠众口 。      姥姥及一干护法教使尚在时,这事谁也没敢多想,想了也没胆子说,谁知居然在 这样的场合,由郁小娥这白眼狼当众质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么武功,恐怕夏星陈、 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剑法为何。      盈幼玉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恼怒,杏眸一烈,咬牙道:「我的 剑法是姥姥亲授,谁想一试?」夏星陈离她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她眸光凛若实刃, 剑气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后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气傲,此举恐将加倍 激怒她,不及细思,顺手去拉她衣袖以示亲暱:      「幼玉,我不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星陈挥开 ,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暱,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常事 。以内四部之竞争,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份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离, 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踰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了盈幼玉忌讳,然 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拨 ,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孟 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要反口 。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 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辈一 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稜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林 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能捏迸 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十分招人喜 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乃至 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仍是半 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按说注定 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失惨 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迎香副使 ,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既讽刺又可叹 、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总 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这下倒也 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一笑 :「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哟,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见教 。自家姐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薰,你请 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采茵 瞇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做出双手 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适才 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郁小娥心 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 ,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搧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问你, 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 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 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 ,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 ,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 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 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 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 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 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神秘世 界:      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 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 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 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 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 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 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 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年轻 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 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 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 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瞇眼笑道:「合薰,咱们好 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      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 出纱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 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 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个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 ,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 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 道:      「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 我们看一下,安安姐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      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 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 脑子糊涂了,妄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      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 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 禁。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      「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 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 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矇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 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 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 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      「是有这一条。」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 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 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 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 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 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姐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 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 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今日 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辛万 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 ,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 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份随侍门主左右 ,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乾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      夏星陈怒极反笑,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 她。「郁小娥,你莫以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 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      「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 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      「我带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 你给我听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      「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 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 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欲仙 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部当自家 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得了便宜还卖 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之意 ,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内四 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四部头上 ,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外人 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半琴天宫 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时都 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的征兆。      夏星陈突然发觉:并非是内四部包围了郁小娥,而是她们自蹈险地,才带上这么 点人,未做好战斗廝杀的准备,就这么轻而易举踏上他人的地盘,随时可能有上千名 武装暴徒从禁道杀出,发动一场密谋已久的喋血夺权……思虑至此,不由打了个寒噤 。      「郁小娥,算你说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陈转过头,见她神态虽与前度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显也想到了一处。「 但门主尚未出关,连我等都见不上一面,这姓方的既无要事,尽快送他出谷罢。改日 门主要见,自会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云袖轻拂,终于吐出夏星陈最想要听的 那句话:      「……我们走!」      内四部诸女不管知与不知,纷纷簇拥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只一人倚剑 不动,襟袂飘飘,逆光看来,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织罗使盈幼 玉。      「幼玉——」夏星陈虽恼她当众令自己难堪,担心终究盖过了不忿,忍不住出声 。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艺超群,轮得到你来操心?别到时候她一纵 身消失不见,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陈省觉,举目四望,早已不见了林采茵踪影, 暗骂「林姐」机灵,再无犹疑加紧脚步,连那担架上的红衫女郎都未及带走,率众迳 出院门。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罗香年轻一辈当中无有比肩者,定字部诸女不敢大意,仍是散 成个大圈子,不松不紧地围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罢,她也不敢怎的。你们在这 儿给她硬充人场,莫害盈教使心头太欢,得意个半死。」众人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对方兆熊腻声道:「少时我亲自送方先生出谷,先 生稍等片刻。」不顾属下面露惊恐,命人将他领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给自己 看的,冷冷皱眉,终未多置一词。偌大的白玉阶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对的两人。      「你要再同我练那套『姥姥在哪』的废话,就少陪啦。」      郁小娥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怀疑外四部挟持了姥姥,我们怀疑内四部把人藏了 起来,你说没有我不信,我说没有你也不答应。只有夏星陈那蠢女人,才老把这种没 谱的笨问题挂嘴上——」忽然噗哧一声,掩口道:      「我劝你也别信她,笨成这样儿,说不定是装的。实话说,我不只疑心你们,慧 、观、止三部的我同样信不过。你要真信了夏星陈,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      盈幼玉不理她的讥讽,冷冷道:「你方才使的指爪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老实说 !」      「不错呀,好的开始。看来你比夏星陈聪明多啦。」郁小娥耸了耸肩,懒惫一笑 。「不如咱们交换罢?我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换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你方才用的 剑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说过了!是姥姥教——」      「……叫什么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怡然道:「姥姥教的,大伙儿都知道啦 ,用不着一说再说。我只好奇,这剑法能不能在本门三规五典中见得,还是姥姥她违 反教规,私传了门外学给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样。你虽生得标致,这么横眉瞪眼还是挺吓人的,莫说我没提 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栏,轻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这 是我从你们内四部的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于世,只能靠实力说话,谁有了实力,说的 、做的全都是对。至于实力怎么得来,是外学或本门的武艺,其实一点儿也没相干。 」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顾姥姥的禁令,擅自与那些绿林匪徒苟合,如今乾 脆将人带进来,这就是你获取『实力』的手段?」      郁小娥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们内四部得天独厚,有玉具可用,练一年抵我 们三五年。咱们外四部爹妈不疼的,既没玉具这种好东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阳具练功 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万年寒玉制成,其质玄异,极是养阴。这种寒 玉对修练腹婴功的裨益甚大,天罗香遂觅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细、长近四寸 ,形如男子阳物的辅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异,通体莹润不说,还会沁出滋润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端抵 住玉门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变得奇软奇绵,像化开了似的,容纳玉具全 入而不坏贞操,不但滋养元阴,更能以完璧之身修习媚术,实是女功的无上圣品。      然而万年寒玉数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轮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殊等 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练的内功,毋须牺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阳,武功已凌驾同龄的外 四部诸女。外四部无此良器,像郁小娥这样的少女早早即抛弃处女身,以媚术做为主 要武器,双修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以她们修为之低下,找的对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还不如 原始的肉体来得顶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术,内四部武艺高强」之势。 两边互不待见,亦与长久以来分配不均的陋习脱不了干系,故被郁小娥拿来说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胀红俏脸,怒道:「无耻!你……你淫荡!」      「你这一骂可骂尽了本门列位先贤。」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练 得不是腹婴功、不用靠双修蜕变功体,一辈子都不打算给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水月 停轩的贼尼,还是观海天门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与男子交合,须经姥姥 考核批准,若非忠诚勤勉、功勋卓着,等闲还没这个机会!双修之对象,更是教门精 挑细选,阴阳和合、水火相济,无不讲究,才能使功体蜕增,如蝶蛹化!岂是与你一 般不知羞耻,专找那些个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      「……说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绝,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没息,你盈代使还能不找个男人来要好,就 当是我郁小娥犯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认错,叫你一声祖奶奶。」她笑得不怀好意:      「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罢?练了十几年的玄阴内功,不要钱似的大啖滋阴补药 ,又用上玉具那种厉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撑到二十岁这个关头,遇上一个元 阳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乾他一身的纯阳内力,顺利地蜕增功体,从此内力翻个 几翻,变成真正的高手,这可是咱们外四部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没安什么好心,听这话时却不觉一凛,触动了心底的隐忧。      内四部的菁英们享尽资源,极力修练纯阴功体,就是为了在大成之时夺取足以匹 配的男子元阳,使阴阳交泰,内力突飞猛进,才能驾驭《天罗经》里的绝学。然而天 地造化,孤阴不长,这种极度修练阴功的方法并非毫无风险,相反的,在与男子交合 、夺取阳功之前,阴功练得越强,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须适时补充阳气,方能持盈保 泰。      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经常劫持年轻力壮、健康俊美的童贞少年,送入半琴天宫 ,由姥姥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以其阳精为少女们补充阳气。      郁小娥见她神色有异,趁热打铁,正色道:「骆天龙那种骗三岁小孩的白痴故事 ,只合去矇那些个精液上脑的土匪头子。说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鸡猪牛羊没两样, 养肥了就该洗剥落肚,不吃好了长膘,养牲口做甚?」      盈幼玉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赤裸裸地与人谈论这事。半琴天宫里的教使乃至 护法虽都经过这一段,却不是谁都爱拿出来说。      据说外四部在这方面开放许多,但盈幼玉从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无缘得听 。      她心思飞转,一时有些紊乱,不觉喃喃:「你这身功力……便是这么来的么?从 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来,能追上我们多年苦修?」      郁小娥微微一怔,突然会意:原来她将自己挡住那一脚的「解蚹蜩翼爪」,误以 为是运气护体一类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说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个都行的。 像那方兆熊生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强中乾的货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也有天生元阳 丰沛、极是补人的,像我那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闭口。      这突兀的动作自逃不过盈幼玉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冷然道:「你做 这些事,不怕姥姥或门主哪天突然回来,治你个欺师灭祖的死罪么?还是你就这么有 把握,姥姥决计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套话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这么想不开?」郁小娥冷笑:      「有实力才能守护教门,这点姥姥比谁都清楚,她一直就是这么做。我现在做的 或与既往不同,但从未偏离姥姥的宗旨:持续不断地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等姥 姥回来,且看她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她其实并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又是由谁结束的。郁小娥的话一直回荡在她脑 海里,比那贼贱丫突然拥有足与自己匹敌、甚至犹有过之的功力,更让盈幼玉感到震 撼。      这是她初次觉得自己败给了一个外四部养出的娼妓——在她看来,她们甚至不能 算是天罗香的一份子,不过是打着教门旗号沾沾光、背地里以龌龊淫行招致恶名的婢 仆罢了。有这些人,「天罗香」在黑白两道间永远无法摆脱妓馆娼寮的印象,走到哪 儿都被人看不起。      ——她凭什么这般振振有词,俨然以姥姥的后继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传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门,匾上书有「定势如恆」四 字的汉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环绕着八颗星辰,慧观 定止四部在一边,玄元章华四部则在另一边;走出定字部,迳行穿过中央的半琴天宫 ,是回到章字部分坛的捷径。      但现在的她并不想去那里。      原本她们打的主意,是请方兰轻方护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义分舵调回另一名同 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换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人入谷。 可惜方护法在写下手谕前即已断气,盈幼玉带着坏消息回来,本想先制住郁小娥、拿 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没想到连武力上都没占着便宜,满盘皆空。      天罗香最后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没人知道门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姥姥 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无权威秩序可言,随时可能发生动乱。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断局势的目光与决绝,通通输给了一个不知从哪 里冒出来的郁小娥,简直愧对姥姥十数年来的心血栽培。      「……有实力的人才能守护教门,姥姥比谁都要清楚。」      不断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这才是姥姥的传人该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脚步,余晖将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前,孤独而寥落。定字部分坛的院落 没见有人走动,四处悄静静的,兴许是郁小娥下了严令,不让女郎们任意出入,以免 撞破自家代使的丑事。也可能这位定字部的新头头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增进实力」 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扫过人群,不见了几张熟悉的旧面孔,担心之余,不禁浮想翩 联。      静谧的院落给了她可乘之机。盈幼玉并没有迟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无人 ,忽然跃上庭树,藏身树冠观察形势,片刻才飘然落地,掉头反掠往密道口的方向。      郁小娥留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她让两名大东川的土匪抬担架,将那名身份不明的 红衫女郎携入谷中。问题是:一床担架哪需要四人抬?另两名空着手的土匪显得无比 突兀。      那贱婢不会聊做无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担架本该有两床,而非众人所见的 一床而已。盈幼玉发现她谈论吸取男子元精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提到:「像我那个 ……」又赶紧闭口,目光却不自觉瞥向密道。结合刻意藏起担架的行径,答案已呼之 欲出——      郁小娥在禁道里,藏了个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男子,是她功力突飞猛进的关键 !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8-20 01:44:59 妖刀记(140) ————————————————————————————————————— 【第百四十折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半琴天宫里藏有谷外各分舵「进贡」的健壮少年,用蒙汗药迷了心智,缚于特制 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阳精,以缓和阴元反噬的症状。      这些少年被戏称为「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养而没养成的宠物。少女们 经常私下讨论哪个英俊、哪个粗长,谁的尝起来特别润口,滋味若何……这类话题总 能惹得小圈圈里烘热一片,个个羞红小脸暧昧嘻笑,胸膛里怦怦有声。      外四部的人无此需要,自没有「貂房」的设置,盈幼玉没法预先埋伏,待郁小娥 派人将暗藏的貂猪抬回再出手劫取,只好潜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与外表一般勇猛强壮,有 得那小浪蹄子折腾,一时三刻顾不上匆匆藏起的旧玩意。      在内四部,极少数天赋异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后,会被放回来处。      这些少年在冷鑪谷时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记忆片段说出来,也像是一 段糊里糊涂的白日春梦,怕连自己都不信,没有泄漏机密的危险。过些时日,待他们 休养恢复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们取精,直到貂猪们不敷使用,或突然搞清楚状况时 才予以淘汰。      据说放回原初的地方,调复的效果最好,远超过豢养谷中。郁小娥若得了头万中 挑一的貂猪,断不会杀鸡取卵、吸完便罢,定是反覆捉放,养其元阳,才有今日复抬 入谷的举动。      这也能说明,为何她要冒险启用那四名大东川匪徒的原因——      定字部里这么多双眼睛,可不是吃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还,宝贝一 定很快就会被盯上;偏你懂采补,旁人便是木头么?要不多时,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 力优势将不复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仅能当作开胃小菜,事了随手灭口, 除了苏合薰,谁都不会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苏合薰会不会出卖郁小娥,甚至将貂猪据由己有,以换取功力突飞猛进的天 赐良机?盈幼玉无法确定。但在天罗香过往的历史之中,有强将女子行「割礼」后才 送入地底的残酷记录,领路使极可能已失去了寻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受男人的能力 ;非要赌一把的话,盈幼玉也宁可押在苏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诸女。      一如此际苏合薰那难以捉摸的行踪,已令她小小的冒险蒙上阴影。      即使身为姥姥亲传,自幼备受宠爱,没有领路使者的记号指引,盈幼玉也无法自 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鑪谷总有一两个蠢丫头,为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入禁道, 最后无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尸骸模样重见天日。领路使不会拯救未经许可的擅入者,没 有姥姥的关条,只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须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剑,右手食指抵着 冰冷的甬道墙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这法子据说能带人离开迷宫,只是不 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缓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不住想掉头 ,直觉自己将会死在地底某个阴湿角落,身躯逐渐失去温度,带着满满的痛悔不甘… …      直到踢到一团既硬又软的异物,失足仆倒为止。      黑暗中盈幼玉双手按着那物事,差点扭了脚踝,这对自幼习武的她来说直是不可 思议;手上传来熟悉的肌肤温度,让她一怔之间明白了是什么,生生咬住涌至喉间的 尖叫声,伸手一抹刺痒的面颊,才发现满脸是泪,温咸的水渍浸透襟领,显然一路没 停过。      好丢脸。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声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头个分岔口便 寻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实健壮,盈幼玉抹去泪痕,飞快摸索他的双臂手掌,一方面辨 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认此人通不通武艺。以他掌里结茧的程度与部位推断,该 是使刀能手。      伸手几不见五指之下,认穴打穴颇有难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两处大穴,一 按腕间脉象迟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闭其经脉,抑或身受内伤所致。男子衣衫潮湿破烂 ,却不似那些匪寇脏臭难闻,反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息,疑是郁小娥所遗。      男子身躯沉重,扛出须冒偌大风险,总不能费了老大工夫只捞得个西贝货,未免 太也恼人;咬牙把心一横,红着小脸往他腰间摸索半天,七手八脚解开裤头,于男儿 两腿间捞出一团又软又热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状,一手托稳一手轻捋,搓揉挑动 ,慢慢掐握成弯挺的肉柱模样。      拜玉具所赐,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岁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阳精,十年来皆 须以男子精华补身,以免遭纯阴功体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见她倾着巴掌大小、精致绝伦的脸蛋,将一侧柔发 撩过颈背耳后,轻启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顺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舔舐着, 连每一处细小的肉褶缝隙都不放过。      垂落的浓睫轻颤,杏眸里眼波朦胧,说是「媚眼如丝」未免太过失礼,少女的专 注透着一股诱人的无心之美,衬与她小小的、细细的,无论哪个角度都觉巧致的五官 ,更显出娴熟的品箫动作淫冶诱人,说不出的好看。      尽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旧在小手间迅速膨胀着。      盈幼玉只觉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胀大的杵茎,暗自心惊 :「好大!这人……怎能这般粗长?」双手交握着昂扬的巨龙伸长鹅颈,去啣那水煮 蛋般的钝尖。      她嘴儿小,杵尖竟不能尽入,勉力张口也只含得了一小半,却难不倒内四部的高 足。      盈幼玉轻啜着肉菇前端,细薄的唇瓣触感丝滑,灵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撚、勾 、弹,在温软的口腔里搅拌津唾,时不时钻一下敏感的马眼,绝无冷落;蜜色的小巧 腮帮子以极富韵律、不带一丝凝滞的节奏动着,一吸一放间,持续将前半截肉菇往里 吞,连绵不绝的深入感毫不逊于膣管,强烈处犹有过之。      含不进嘴里的下半截肉菇,则连同粗壮的杵茎、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里,满满 地包覆着怒龙的前半段,另一只手却翘着尾指,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茎根部, 飞快上下套弄。      男子虽昏迷不醒,身体却顺着她的手段自行动作,盈幼玉只觉肉柱一跳一跳、不 停胀大,硬如铁丸的玉囊蓦地一缩,杵身像是被撑开来似的,硬实的肿胀感一路自底 部撑上尖端,瞬间热流汩满檀口,膨大的肉菇却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进退不得; 不及锁住咽喉,浓精已溢出樱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无比狼狈,差点呛咳起来,岂料喷射的力道极强,瞬间漫过咽喉冲入食道 ,「骨碌」几声居然全咽下去,赶紧吐出巨物,但觉满口都是浓厚的男子气息,喉底 异物滑落的迟滞感清晰可辨。      她从没吃过这么厉害的精液,稠逾蜂浆,一时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嘴角 残精化水,凉滑的水线顺着鹅颈淌下,濡湿了襟领肚兜,才一颤回神,红着脸抹去口 边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无一人的禁道,谁也瞧不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香艳狼狈。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响,黑暗中听来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惊喜兴奋。      毋须运功化纳,光吃上这么一口,便知这是万中无一……不,简直是千载难逢的 元阳极品!便是在天宫分类里以「九阳童男」呼之的顶级豚貂,也远比不上这人的阳 气淳厚。      难怪郁小娥进境如斯!盈幼玉为先前犹抱一丝怀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的种种教条、天宫的尊严骄傲……等,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来内四 部自诩菁英,蜗居天宫,以为占尽好处,把联系跑腿的麻烦事一股脑儿扔给外四部。 谁知杂草却从「麻烦事」里提炼养分,终在这内忧外患的当口爆发出来,成就了郁小 娥这株张牙舞爪的恶棘巨蒿。      来不及就地运功,极阳之精已发挥功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盈幼玉反指来 人咽喉,先发制胜,领路使本该悄无声息的猫步,竟无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为一部的领魁、教使之首,」苏合薰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竟出现在这里,委实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宫一手调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去 拍郁小娥的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苏姐。」      苏合薰默然良久。「职责所在,不是马屁。我为定字部掌管禁道,本受代使节制 ,代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头,长剑一递,尖端没入她颈间黑纱,一抹乌渍散 如团蕊。苏合薰持杖俏立,石钟乳般动也不动。「姥姥说的话你还听不听?还是你怨 恨姥姥将你罚入地底,这才转投郁小娥那厢?」      苏合薰没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来,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话,以及适才阳精入腹 时那种豁然开朗之感,又不觉有些气馁。苏合薰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比自己更早看清 内四部的封闭腐败,更清楚地参透「实力」的意义罢了。谁都可以斥责她,独独自己 不行。      「帮我把这个……」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脚。「……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道彼 此互通,从这儿也可以潜回章字部,毋须经过外头,是也不是?」      苏合薰不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罢,我就当作没看到,等你走远了,我再 禀告代使。禁道里的一切,没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只有一个『不』字。能否互 通、通往何处,全不干你的事——」      「帮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断了她起伏平板的语调,咬牙沉声:      「我会代替姥姥发号施令,令教门重新步上正轨!还是你宁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 中,把冷鑪谷变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苏姐 ;谁挡了我的路我便杀谁,你也一样!」握紧剑柄,却止不住轻颤。      苏合薰颈间的团蕊渐次开绽,形似牡丹,她还是如石雕般动也不动,几乎把盈幼 玉给逼疯。      「苏姐!」僵持之际,甬道外传来一声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声音十分稚 嫩,地位自不会太高。「……代使让我来寻你,说有差使做。」      苏合薰透出面纱的朦胧视线与盈幼玉一交会,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 是地上的男子。盈幼玉低道:「说有貂猪送到,叫她们去半琴天宫唤人。要不我先杀 你,再杀她,一路杀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      这股亡命之徒般的气势,终于撼动了黑纱覆面的苗条女郎。苏合薰身子微晃,杖 头漾开一串「叮啷」脆响,迟疑片刻,扬声道:「代使有令,谷外阳男新到,你去天 宫请她们派人来取。」      少女笑道:「是貂猪呀,好,我跟她们说。有几个?」      「一个。」      盈幼玉盯着那张裹纱的脸,彷彿这样能看出纱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蹦跳 远去,才脱力似的背靠甬壁,举袖抹去额汗,长剑仍架于苏合薰颈上,不敢掉以轻心 。      半琴天宫很快派人过来。四名壮硕的仆妇抬了顶垂纱软轿,苏合薰将人抱出禁道 ,仆妇们见她身后的盈幼玉及颈上之剑,不过眉目稍动——对她们来说,离开天宫就 算外人了,况乎沦入地底的领路使?对挟持视若无睹,接过昏迷的少年扔入帐中,静 待盈幼玉发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长剑一抵,咬牙凑近苏合薰耳畔:      「不妨声张,瞧我敢不敢。」      苏合薰以手覆额,细声道:「禁道以外之事与我无关,你若不想我掺和,速离此 地便是,我懒管你们谁咬谁。」口气虽淡,却是初次泄露出一丝不忿。盈幼玉迟疑片 刻,「哼!」一声还剑入鞘,足尖轻点,但见藕纱微动,人已入轿,悬空而起的轿身 晃都没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摇去。      苏合薰果然并未张扬。      软轿抬出分坛,一路无事,盈幼玉松了口气,差点瘫倒,手掌无意间按住男子胸 膛,终于能细辨其容貌:乱发披面、皮肤黝黑,一脸胡渣青髭髭的,满身是伤,的确 是够狼狈了。比起过去那些豚貂,这人的长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说不上俊,可也不 能算是丑,该怎么说呢……有点平凡吧?      但衬与面上一道明显的金创疤、若干瘀青以及细小的渗血擦痕,竟颇有男子气概 ,看来不那么讨厌。盈幼玉不惯与他人肢体接触,只拿眼角打量,见他连昏迷中浓眉 也是揪紧的,忍不住想:「你也很发愁么?不知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边有人,赶紧缩回,作势拉拉袖口, 轻咳两声。      「盈姑娘,怎么啦?」离她最近的那名仆妇回头关切。      「没事。别慢了,继续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样淡漠。      天罗香女子本无贞操观念,对交合一事不以为意,但开苞毕竟非比寻常,经此之 后,有些东西便永远失去了,再不能恢复。盈幼玉从小到大经常幻想,将一身功力、 元阳乃至性命送给自己的人会是什么样;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进,会不会有什么不 同?      「没有什么不一样。」方护法告诉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还是你,如此而已。」      「那你……还会想他吗?我是说现在。」      方兰轻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抚绿林盗匪的教使之一,骆天龙的传奇便是在姥姥的 授意下由她一手缔造。也是她试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阴丹」,在短期内令其功力暴 增,最终又像磁极相吸一样,能轻易吸回元阳与内力的法门。      听小女孩如是问,终日郁郁的女郎摇摇头,乌缎般的及腰长发轻晃着。      「人活着,总要东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没有什么。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就跟想起 其他事没两样。也就……也就是想想罢了。」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却这么悲伤呢?盈幼玉心里想,始终没敢问出口。      那年她才十岁,正是爱作梦的年纪。方兰轻和别的护法不同,有种下一霎眼便要 泫然哭泣、却忍着不在人前显露似的,惹人怜爱的气质,不止姥姥,连盈幼玉这样的 小女孩都欢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长居八大护法之首,在天罗香内仅次于门主和姥姥 ,出手异常毒辣。      「姥姥年轻的时候,也是用剑的。」      当她练剑遭遇难关,沮丧灰心时,方护法对她如是说。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没教过其他人啦。」      盈幼玉破涕为笑,拍手道:「我们俩很像姥姥么?所以姥姥才教我们,不教别个 。」      方兰轻不知怎的浑身一震,半晌瞇起眼底贮泪的两弯卧蚕,笑得水光满溢,偏不 滚落面颊,轻声道:「是啊,说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们本来就会这么 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们再没聊过这个。盈幼玉心里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不知自己会不会同方 护法一样,也忘不了那个拿走她红丸、又被她亲手毁去的男人,一辈子噙着泪花「想 想」。      但现在,连方护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宫再没有半个能商量、信得过的人,她必须独自肩负起匡扶教门的重责大 任,就像姥姥过去所做的一样——      这就是姥姥在那么多女童里挑中她的缘故。她从没信过神鸟族后裔那一套,如果 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样白皙,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肤,也不要兰麝般 浓烈而特殊的体香,毛发别这么乌浓鲜亮,有着异常结实的粗茎……      超越外表上的殊异,姥姥看见了她的本质,在幼小的盈幼玉身上发现了过去的自 己。      「……我才是姥姥的继承人!」她望着纱帐上逐渐浮现的天宫轮廓,攒紧了粉拳 ,喃喃轻道:「换作姥姥,也会做一样的事。」      半琴天宫是由十三座高低错落的阁子组成的塔群,犹如捆束的竹茎,中央巍峨的 宫殿有八层,是最高的一座;做为入口的夷宾阁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层楼宇, 华美自不在话下。      阁子与阁子之间,以交错纵横的飞桥相连接,分布如蛛网悬丝。整片建筑像一具 被拦腰斜斩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缠转于琴身上,故尔得名。      软轿直抵居中的主殿,两名仅着肚兜、外披薄纱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门外等候多时 。貂猪在送入「貂房」前,须沐浴清洁,修剪指甲毛发,有时视情况得养上几天清清 肠胃,才好让迎香副使们享用。      这些事前的准备都有专人打理,如这两名穿着养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来的 ,乃是清理貂猪的第一道关卡。      盈幼玉自进入天宫范围便离轿步行,以免惹人非议,见一女颇眼生,长相不过中 人之姿,偏肌肤白腻,直是吹弹可破;轻纱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胀惊人,行走间抛甩如 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皱,沉声喊住:      「你是哪个分坛的,我怎没见过你?」      一旁的侍女赶紧道:「回姑娘的话,她是新来的……」      「她是哑巴么?」盈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个儿不会说?」侍女给瞪得缩 回去,乖乖闭嘴,没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轻撞才会过意来,福了半 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话,我才刚来一个多月,在浴房当差。我洗什么都很乾净的 ,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儿都瞧过。」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不知 是谁先「噗哧」起了头,全都笑起来。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骂人,连瞧她的那份不顺眼似都淡薄几分,憋 着笑板起面孔道:「一会儿洗得不够乾净,我让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连连摇 手:「一定乾净、一定乾净!崩旮崩旮的亮!」众人俱都笑弯了腰。      近日天宫气氛诡谲,难得有片刻酣畅,拜傻女之赐,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对另 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乾净了直接送练功房,后头的全省下。离秽房的嬷嬷问起 ,便说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们补充元阳,熟门熟路,明白不合 规矩的事须得保密,不敢多问,躬身行礼,与新人合力抬了男子下去。      忽听新人惊呼一声,差点失足,浮香急道:「你干什么?」新人嚅嗫道:「这人 ……这人好脏。」宫门外的仆妇听见,笑骂:「废话!不脏要你洗来做甚?当心没洗 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团。      盈幼玉没再理下人间的无聊调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宫内均有居停,却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这种大部甚至 能分得东南角一整栋的五层阁宇,其余部坛也多是三两部合用一楼,当中浴房、膳房 、议堂乃至练功房等无一不备,许多正副织罗使待在宫里的时间,甚至多过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独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间,她连觐见门主姥姥前后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洁,也跟洗 澡的速度有关。盈幼玉极少盆浴,宁可从桶中舀水冲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至于梳 头穿衣都有婢女服侍,只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满意与否,平日几乎不用镜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却罕见地坐在浴桶里,将身子浸于温水之中,彷彿这样就 能消除自肌肤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热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绝佳的比例所赐,有双细直匀称的美腿。她低垂眼帘,指尖 在水底抚过修长结实的大腿,从大腿根部抚上了耻丘,终于确定那种怦然的感觉无关 情欲,更可能是来自紧张。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么看待这种事的?像郁小娥那样到处勾搭男人、忝 不知耻的荡妇,初夜时也会这般坐立不安么?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胆气,「哗啦」一声霍然起身,信手取棉巾 抹了身子,腿根、股沟,乃至美背足胫等各处都还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大袖衫濡 出点点水渍兀自不觉,微湿的半卷浓发也未让人重新梳理,光着脚丫子推门而出,来 到长廊尽处的静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楼层,宫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许擅入,廊间悄 静静空无一人,盈幼玉仍心虚地张望片刻,如惊慌的小褐兔般跳过朱槛,反手闭紧厚 重的实心门板,带上横闩。      修习内功最忌吹风,练功室四壁无窗,另以暗道通气,地上铺着打磨细致的灰石 ,赤脚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个个小巧的湿足印,卷曲的发梢滴落一路蜿蜒, 来到居中的床榻边。      这张乌檀牙床并不是平的,侧面形似云波,跪于其上,可以轻易扶着床头拱起的 浪板;若双手向后一撑,则恰落于床尾坡顶。      床中央有安装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翘臀蹲坐,驰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全封 死,下设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积于榻上,令少女 失足,为玉具所伤。      修习腹婴功之初,姥姥会在墩台放上一只小小玉杯,约莫半口的量,练功的女孩 儿若不以淫水贮满,绝不放她下床。盈幼玉还记得自己忍着膣内痠麻,边抹眼泪边摇 动小屁股的模样,清楚得像是昨儿才发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猪刷洗乾净,赤裸地仰躺在榻上,虽未送去离秽房剪发修面,身上的 伤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缠布下透出清冽药香。      盈幼玉又气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见平复。      哪个蠢才干的好事!貂猪不能算是人,被吸乾后左右是个死,就像宰杀取肉的牛 羊,哪来的白痴给它们包扎裹伤?况且交合之际汁水淋漓,一身药气混着汗水湿布黏 来沾去,恶心透顶,谁想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里傻气的巨乳妹!)      若在平时,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顿才解气,眼下却没心情计较,咬唇犹豫 片刻,终于褪去半湿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过男儿腰际,抓起他腿间的物事往下一坐 ,但觉腿心里湿凉凉的一片,原来耻丘上的一小撮刚毛汲饱了水,犹带轻露,抵着外 物贴上柔腻的玉门,激得她机灵灵一颤,如梦初醒。      想起男儿尚未全硬,岂能破瓜?握在温软的掌心里轻捋几下,感觉那物事膨大起 来,又不禁肚里踌躇:      「这……这般巨物,怎能进得来?怕连身子都要挤裂啦。」思之心怯,不知该如 何是好。她平日惯用的玉具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触目能及,只觉掌中之物怕没有三五 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岂不能?」忍着与男子接触的不适,咬 牙徐徐坐下,腿心剧痛难当,直欲迸泪,进又难进、出则不甘,颤着身子垂颈呜咽, 闹了个僵持不下。      进退维谷的当儿,门外忽有人叫了声:「代使!」      盈幼玉的决心正与现实的痛楚奋力拉锯,大惊之下,半湿的脚丫在滑溜的檀木床 板上踩滑,本想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岂料腿心里卡插着异物,一身武功使将不 出,一屁股狠狠坐落!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几乎惨叫起来,那庞然巨物已排闒而入 ,满满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从未容纳过如此骇人的径围与长度,刹那间产生了会阴破裂的错觉 ,总算她骨盆娇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儿熊腰,并未以一字马的姿态一坐到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进玉宫,她连呼吸之际腹间的些微起伏都觉疼痛。睁着模糊 泪眼低头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儿的腹间乌茂溅满血渍,怒龙的根部亦有一缕朱艳 蜿蜒,想也知道是谁见了红。      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总算缓过气来,来人的声音一下没听出是谁,也不想知道 ,倘若能够,她只想捅那廝几个透明窟窿,一脚踢下楼去。眼前却不容分心,盈幼玉 咬牙怒斥:「滚开!」廊间砰砰砰一阵,那人果真滚了开去。      虽痛得面色发青,总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只有自己 ,如不能尽取元阳,不但平白吃了苦头,且失去宝贵的纯阴之身,终生无望一窥高手 堂奥,可说是竹蓝打水两头空,损失不可谓不钜。      她忍痛摇动结实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赐,臀股和大腿皆绷着骄人的肌肉线条,琥 珀色的小麦肌上布满汗珠,焕发甘美诱人的淫靡气息,既危险又充满魅惑。      这是盈幼玉头一回用身体,实践长久以来辛苦锻炼的汲阳之术,却发现理论与实 际有着巨大的差距。狰狞的巨龙撑满了她的身子,与寒凉的玉具无一丝相同处:同样 是硬,玉具只有在掐挤时才觉坚冷;男儿胯下却如活物,不断跳动鼓胀,每一霎都比 前度更膨大,柔软的膣壁根本无从抵挡,只能任其宰割。      谁会用这种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只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连出几回了,怎么会有人捱这种苦、受这种累,用 这么不灵巧又容易受伤的部位,去应付用口手就能轻易解决的东西?更别提喜欢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们是变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装的,她也无 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扑向男人的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艰难起伏,玉户口热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贯穿、被塞 满似的异物感仍无法习惯,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愤怒与挫折渐占据女郎心房,本想一 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门又痛起来。      她想起男子那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紫红肉菇,及菇底倒钩般高高翘起的伞状肉褶 ,登时魂飞魄散。若非门外的冒失鬼发那声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这庞然大物是怎么 弄进身子里的,遑论将它拔出,只得认命地慢慢坐回。      这姿势几乎让她跨在男儿腹间,她翘起臀股不让阳物深入,泄了气似的,半坐半 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的?姥姥跟护法们不是总说「水到渠成」么?时间到了 ,自然就会了……怎么跟她们说的全不一样?      郁小娥要是闯将进来,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现在想放弃,就让宝贵的处子之身白白被 破、十几年苦修的阴功付诸东流,她也无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这种事情 ……这种事……呜呜……姥姥……      她仰头不让泪水滚出眼眶,彷彿这样就不算哭泣,胸臆里的抽噎却不是说停就停 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这么昂着细颈抽搐,倔强地咬着呜咽,直到有种奇特 的感觉像是戳中了什么似的,令她身子一颤一颤,不由自主地轻摇。      双修之术,开宗明义第一条便是「不为欲奴」。若被身体欲望所支配,即非率性 修道的法门,而沦为和合交欢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学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维持空明,趁男子情 动取其元阳。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举,内四部自不屑为之。      她偶尔也自渎取乐,抒解同侪竞争的压力,但仅止于揉揉小荳儿、爱抚玉乳一类 ,从没像现在这样,玉户里插着滚烫的巨阳,将蛤顶的小玉芽压着坚硬的肉棒缓缓扭 动,享受这扞格的角度所产生的廝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只觉膣里流水潺潺,又痠又痒,又是美 人,小屁股却停不下来。      她细长的双臂夹着两团精致饱满的玉乳,身子微倾,臀股不紧不慢地划着圆,开 始有点舍不得停下,越动越快、越快越美,晶莹的汗珠被甩得离体飞溅,一如激涌的 快感。      以她之久经锻炼,配合绝强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驰骋。盈幼玉自暴自弃似的搾 出每分体力,娇喘愈急,小巧的琼鼻布满密汗,异香随着体温攀升不住蒸腾,终于迸 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气空力尽,扑倒于男儿胸膛,岂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伏在 一匹狂奔的烈马上,肌束团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的肉棒— —      持续堆叠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惊觉: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单 靠自己的力量,来维系如此激烈的抵紧、廝磨和擦刮。「貂猪」醒了!      盈幼玉猛然抬头,赫见一双如兽红眼,不及惊叫,已被抓着翻转过来,裸裎美背 贴上冰冷光滑的乌檀床板,两条细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离床面。      她见腿心里沾着落红的两片娇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余的紫红肉柱撑开,蛤顶荳 蔻勃起如婴指,剥出幼嫩的肉褶间,沾了薄浆似的浓稠蜜汁,既光润又细致,说不出 的精巧可爱。      少女突然迷惑起来。      她从没这么仔细看过私处。每回洗浴,总是以香料胰子细抹几遍冲净便罢,不曾 低头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肤与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恶,那种地方……谅必更不堪 入目吧?      没想到竟是这么浅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痴迷的笑,蜜颊涨起两团娇红,眼睁睁看着怒龙挤溢着汁水 ,「唧——」一声长驱直入!            耿照的身体在快感里醒来,下体像被裹进一枚太过合身的小皮鞘,鞘儿的材质奇 软奇韧,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动,故身躯自行其是,不愿再被胶于一团黏滞阴湿的异 质中。      那感觉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挥不开的水流涌入全身孔窍,像要炸裂胸膛似的 ,将肺吹鼓如猪肾般,令他痛不欲生……身体好重好重,彷彿永无止尽地向下沉沦, 伴随着不住积累的压力。      直到那团湿紧吞纳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渐渐的,四分五裂的身躯开始 朝同一个方向聚拢,他才开始有了感觉:气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痉挛,紊乱如涡 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虚弱的丹田……这种濒临崩解的体内异变并非头一回遭遇, 但前两次都有明姑娘,心魔关时是,重塑经脉时亦是。      而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余晖所笼罩。      那种吸啜的感觉耿照异常熟悉,身体本能而动,自行回到了与明栈雪双修时的状 态。对方修为不及明姑娘于万一,但有鼎天剑脉加持的碧火真气只需一点阴火,便能 达到「一阳初动」之境,慢慢收拢散乱的真气;纵使步履蹒跚,断不能一蹴而及,却 已开始调息复原。      意识恢复之间,女体轮廓也清晰起来:钢片般的细薄娇躯有着骄人的弹性与紧致 ,散发青春野性,浓烈如兰腐的馥郁体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刮人的粗硬毛发也是。      他想起了媚儿。双手紧扣少女肌肉贲起的两瓣翘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十指 陷入她既软又绵,又像能把魔手弹飞的股肉,才发现蒸腾着异香的肌肤比汗渍还滑, 似无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觉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一贯到底的蜜膣才是实在的:温热、湿濡,紧凑到几乎难以退出,每回一拔 ,都不免扯带娇躯跟着向后滑,再深入时又像破开一团全新的血肉……他用力抽插, 彷彿只靠阳具串刺女孩儿,感觉她滑溜的胴体在臂间一挣一跳,像是掐住疯狂扑翅的 幼鸟,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鱼,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灭。      少女平坦的小腹绷着清晰的肌肉线条,蛮腰韧薄,弹动间不住与他廝磨,夹着汗 水的肌触比真丝更滑,耻丘那撮硬毛却像松果的毬鳞般刮人。热辣辣的刺痛加倍突显 柔肌的曼妙,让他进出更凶猛,少女难以自控的迎合与律动也益发激昂——      耿照突然醒来。      她的动作唤出落水前最后的记忆片段:他凌空跃起,抢至灰衣人身前,为防强敌 追击爱侣,无意间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睁开眼帘,映入一张浅褐色的、五官细致如人偶般的小脸,双眸紧闭、柳眉 蹙起,光洁的巧额及鼻尖上布满汗珠,贝齿间迸出苦闷的呻吟,一如她不住扭动的娇 躯。      他不认得这张脸,也不知两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连环坞时对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几乎强暴染红霞一事对他仍有阴影 ,耿照亟欲抽身,发现少女十指掐入他铸铁般的双臂,似要推拒,更像是不让离开, 眸中水波朦胧,皱着眉艰难开口:「要……还要……呜呜……给……给我……呜呜呜 呜……给我……」      她两条细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断纤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打桩;与 深色柔肌毫不相称的花唇即使充血肿胀,仍是淡细的浅藕色,有着跟她充满野性的结 实胴体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文静气质,衬与臀股间狼籍的淫水落红、扑面而来的浓烈 体香,狂野与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发狂。      少女有一双与面孔同样精致的玉乳,犹如两只倒扣的琥珀碗,单掌便能握满一只 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纤薄的肩腰、细长的上臂,视觉上的份量却超乎想像地硕大 ;尤其以她几近完美的坚挺乳型,竟有着不逊于雪峰豪乳的惊人绵软度,佐以丝滑的 肤触,被夹在两具汗湿的胴体间掐扁揉圆,变形剧烈,堪称视觉与触觉的双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强暴了她,清明不过一霎,旋即去啣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以 及几与乳头一般大小的细致乳晕,支起大腿奋力进出,靠着本能追索苏醒之前,掠过 脑海的那抹异样——      少女却已到了紧要关头,身子剧烈扭动,咬在唇齿间的苦闷呻吟变成失控的尖叫 ,双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撑,似极抗拒,长腿却如蛇般缠紧男儿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 奋力挺动。      「呜呜……不要、不要!呜……你、你给我……我不要先……不要先来!你先给 ……别拿……不行……呜呜呜……那是我的……啊啊啊————!」纤腰一扳,气味 腥烈的蜜汁大把飞溅,喷得满室异香。      耿照心神略分,灵思登时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缠得死紧,难以摆脱,索性一轮 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龙杵尚未离体,浓浆已自两人紧密交合处汩出,与少女沾血 的淡细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药泥的鲤鱼脍上点着樱渍,说不出的淫靡,又觉鲜滋润口 。      少女抽搐着弹动几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呜咽:「怎……怎会这般……这般爽 人……呀、呀……」上气不接下气地娇喘着,修长纤细的腿胫一松,脱力似的自他股 后长长滑落,瘫软在檀木牙床上。      那丝一般的异样滑利差点让耿照又射一注,赶紧自汗湿的蜜色胴体上起身,信手 点了她的昏睡穴,盘膝坐下,欲调内气,才发现丹田里多了一小股纯阴内息,略一思 索,心下雪亮:「她想以双修法害我,没想到明姑娘传我抵御心法,功力反倒被我吸 走了一小半。」忆起在莲觉寺有类似的遭遇,不由一凛:      「莫非,这姑娘竟是天罗香之人?」      这股纯阴内息与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栈雪传授的双修秘术炼化,亦须耗费若 干辰光。他功力未复,体内诸脉运行不顺,功力不足原先两成,略一运气便觉阴劲像 刀一样的刮着气海,隐隐生疼。      蓦听廊间有人蹑足,暗忖:「拿个清醒的,也好问明所在。」未敢大意,潜至门 后无声无息抽出横闩,以背顶住。      来人附耳贴近门板,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让,那人「哎唷」一声跌了进来,露出几 无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无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两侧却是忽陷圆凹, 曲线玲珑,玉背亦无余赘,尽显青春胴体之骄人。      少女缩成一团,举起蝉翼般的纱袖挡头,哀求道:「代使饶命,代使饶命!我怕 貂猪不怎么乾净,来给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团凝酪似的玉兰花胰子,肉呼呼 的肚兜边上掖了白巾,倒也没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带了清洗器具来的。      以袖挡头之举分明无益,不知怎的却有股喜感,估计那什么代使真要看见,也难 生气。耿照看清少女面孔,又惊又喜,掩上房门插回横闩,双手握住她丰腴的上臂, 低声殷问:      「你怎穿……穿成这样?这里是哪里?『貂猪』又是什么东西?」      少女一怔,明白他终于醒来,臂遮的圆脸露出微笑,放落纱袖时却故意板起面孔 ,拿手指戳他胸膛,恶狠狠道:      「貂猪是什么东西?貂猪他呀,就不是个东西!姑奶奶专程来洗洗,看能不能多 像点东西。」拿起喷香的皂荚胰子往他颊上抹两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横 他一眼,脸蛋儿红扑扑的,却是真心欢喜。      耿照与她四目相对,忽觉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后忒多事,再见时却与当日流影 城上浑无两样,无论如何,她还是那个她,他也依旧是原来的自己,便是置身龙潭虎 穴也不怕了,不觉笑道:      「好啊黄缨,原来你骂我是猪!」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