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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二十卷:世间至邪

2015-11-24 10:41:07

  【妖刀记】第二十卷:世间至邪   内容简介:   传说天佛刺血,玄鳞以鲮绡贮之,做为缔盟的信物。千百年来,央土正教、南陵僧团,甚至大日莲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寻,以证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在,然而从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镇东将军取得圣物,欲在三乘论法会上,赐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暗潮汹涌,幕后黑手蠢蠢欲动,只可惜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抢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六折: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迳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潋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炼堂一本。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覆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奋开及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烧连环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蹙,可说是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忽生犹豫。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军、欲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柔便与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的神秘组织。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疏影。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鬼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所说」,岂非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姊姊安危,实不愿她犯险,一想不对:   「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是想说什么,脑袋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涔涔。「属……属下不知。」   「你说谎。」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一一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你以为人在面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彷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   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彷佛连解释都觉无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瞒,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满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监。」「你是聪明人,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是否追究来源,我自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于我全无分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天降慕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古木鸢是何人?」耿照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有像这样的一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   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监人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O」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将军的意思是……」「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联手架设陷讲,方能捕捉。况且,虎豹不比鹿麋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走了这一步。」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竟「险」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风火连环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声道:「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环坞。传闻四太保与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一一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器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久仰典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   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试我来着,好个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刹时身子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嚐嚐,知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   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锐,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错愕之间,对方左手食、中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轻轻一弹,震得他半身酸软,两人倏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实不容小觑。如非握有盐漕巨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切。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迳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是。」耿照捡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小人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醸成灾祸C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慕容柔点头。「也是。   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难。」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恰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帐本相彷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彷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戻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鐧,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蠢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   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湾,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迳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满地圃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助益。」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廪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痩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朝廷昏聩,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不上了么?」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属……属下不明白……」「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   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任逐桑!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时不带一丝火气,彷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却无意解释,迳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   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结舌。「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滥褛的流民。」「……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次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紮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据,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录,即刻命人出发。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色料抢制的小小模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你的武功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   「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云都赤」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将如云,有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许多着名的战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紮紮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马王朝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硏刀法的修行地,最后在东海落脚。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据属下所知,任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着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属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   「……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分毫也不浪费。「……多谢老官长。」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熟动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看便知久经锻链,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紮紮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一见屁股,原本的几分犹豫云消雾散,耿照更无怀疑,将缰绳塞回老驿丞手里:「我稍后便回,老官长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来张桌子,其后以篾帘隔出雅座。此时未及正午,清早来贸香汤饮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饭的又还没出规,堂中只有几桌散客,连堂倌都有些意兴阑珊,客来也懒得起身。   耿照掀帘而入,见少女闭起窗牖、放落吊帘,小小的雅座包厢顿成密室,不虞有人窃听,佩服之余,随手拉开板凳坐下,翻开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巧啊,绮鸳姑娘。我先请你喝茶,一会儿有事要你帮忙。」「喝你的头!」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帮子的白皙脸蛋犹如花栗鼠,虽横霸霸的好不吓人,不知怎的,耿照却不以为她是真的生气。   这白衫姑娘正是潜行都卫的统领绮鸳。自识她以来,耿照还不曾见过她夜行衣以外的装扮,见她换了襦裙绣鞋,鬓边还簪珠花,打扮一如寻常少女,身畔只差几名闺阁绣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买衣的模样了,心想:   「宗主待潜行都的姊姊们也非全无情义,居然还准许她们休假,换上便服出来游玩。」好奇心起,笑问:「怎么今儿只你一人放假,没与其他的姊姊一道么?」   绮鸳几欲晕倒,俏脸「唰!」罩满严霜,只差没抬脚踹他。「放你的头!这两日为了寻你,众姊妹无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没将三川翻了几翻……谁人与你放假!」   篾帘忽揭,探入另一张月盘似的娇盈小脸,是他见过、在王舍院照顾楚啸舟的少女。「绮鸳!听说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红,见耿照回头,才知扰了两人说话,吐舌笑道:「典卫大人好。记得我不?我是阿缇。我只问绮鸳一句话,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眯眼缝越过男儿的肩头,探长粉颈笑问:「喂,我们能回去了不?」   「挑一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会还有活儿。」绮鸳几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组戒备、一组休息,另一组去替宗主身边的姊妹。宗主若无吩咐,两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轮值,无有例外。」又补上一句:「你不用轮值,照顾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脸飞红,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说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时已无客人,连门都闭起一扇,几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虽非夜行装扮,一看便知是潜行都中人,个个难掩倦色,显是彻夜辛劳,已不知多久没能好好歇息。   风火连环坞一战,漱玉节侥幸脱出战场,命潜行都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绮鸳本是潜行都最出色的行动指挥,漱玉节即刻召回,绝口不提处罚一事,全权交由她调动人马,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耿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绮鸳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过城门,她立即接获线报,亲来驿馆相见。   听得二人斗口,耿照顿生歉疚,对阿缇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嗜嘻笑道:「那有什么呀,也不过就一天一夜没睡。真正两三天没阖过眼的人,在那儿坐着哩。」   绮鸳没料到她报仇这般飞快,脸颊「唰」的一声转红,咬牙道:「嚼、嚼什么舌根!快……快回去!当心宗主生气了,你……你……」「是……是……」阿缇学她的结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干二净,依稀听得街上推攘窃笑的惊燕嬉语,飘入空无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绮鸳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烦精!到……到你身上,都没好事!」犹不解恨,气虎虎地补了几脚。耿照听她结巴未退,怕护身的碧火真气震伤了她的脚趾,特别着力压抑,老老实实挨完几下,没敢还口。绮鸳与他真刀真枪交过手,心思又细,对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发恼火,杏眼圆睁:「谁要你卖好了?你运功啊,你运功啊!」   耿照心虚已极,嚅嗫道:「没……没卖好……运功了运功了……唉唷,好疼好疼。」   绮鸳瞪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两声,一本正经道:「没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兰山,宗主说了要见你。」耿照松了口气,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几件麻烦的差使。」说着将地图取出来。「……你替我通知巡检营的罗烨,命他点齐兵马,在越浦到阿兰山间遇着央土流民,请他们往西界白城山处行去,自可容身。」   罗烨手下只有三百铁骑,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阻截流民,须有潜行都无孔不入的绵密情报网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绮鸳精通战略制订,执行战术更是经验老到,一点就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马上出发往华眉县绿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脚之处,但我想他已不在绿柳村。他身上有样东西,我们得在两天内找回来。」   绮鸳未插口,静静攀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个用银袋子贮装的红色水晶,约莫拇指大小。」   「就这样?」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来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说。」耿照摇头。   「那好。」她把地图卷好,收入怀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华眉县往越浦打听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若无所获,明早再由华眉县往北方找去。   按慕容柔的说法,李蔓狂不是在来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带了东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谢你啦,绮鸳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头,模样有些腼腆。「你真聪明,分派得这般有条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头,只觉像大海捞针,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绮鸳轻哼一声,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许多,又问:「你妻子……我是说符姑娘那厢,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无谓牵挂。」   耿照脸一红。「她……我们不是……」想潜行都刺探如水银泄地,朱雀大宅时刻都有她们的人,自己与宝宝锦儿缠绵的场景,岂能逃过这些丫头的耳目?碧火真气的感应无比灵敏,行房之际,断不致被人无声无息看了去,但宝宝锦儿夜夜叫得酥麻入骨、惊心动魄,却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门墙内的。   对这些芳华正茂、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来说,一男一女如此亲昵,又不为延续纯血,自是倾心相爱,互许终身了。况且岳宸风死后,符赤锦忍辱卧底、于敌榻伺机报仇的说法流传开来,众人对她的恶感渐消,不像过去那般生厌。   绮鸳也不理他,迳自掀帘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点良心,便好生待她,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几个能有好归宿?就当做好事罢。」「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绮鸳回头,马尾差点甩上他的脸,又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没好气道:「你最好让人多备马,要不让她跟在马屁股后头也不坏。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现下交给你了。」门扉「咿」的一声闭起,门外的阳光连同车马喧嚣被挤成一条曳地刺黄。   耿照心弦触动,霍然转身,余光中但见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处,腰细腿长,苍白的俏脸宛若冰雕,总之不似活物,惊喜交迸,脱口唤道:「……弦子!」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七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长力,越浦至华眉县本应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弦子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当夜激战,弦子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一击,耿照本想问她「可有受伤」,见她俏盈盈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宗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绮鸳?寻常问候,不免多余。」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华眉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并未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过于宽浅,淤满沙洲苇丛,大舟进不去也出不来,居民多务农事,久而久之少壮外移,是越浦周遭较为落后的地区,绿柳村尤为之甚。   小村本以柳条编织闻名,自水道淤积、船舶难进,村民制作的编篓编筐等卖不到外地,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彷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便无慕容柔的命令,绿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从慕容口中听闻「绿柳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持镇定,但慕容目如鹰隼,他对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弦子:「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话同你说。」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说异常陌生。「我有……好好保护她。我带她从密道出去。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的发顶,并不如想像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   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怪眼:「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物!」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完,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所谓「养济院」,正为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那些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   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有人在吗?」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后竟无横闩。「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刹那,迳自推门。门缝一开,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问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叠,竟是满满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失察,遭老汉愚弄。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回去歇息。」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   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违抗。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老汉回头笑骂:「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下,「脚力」却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没你的死人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不敢直视耿照,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带阿爷离开。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气。「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几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边的土语腔调。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为郡望,若非雷万汉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   来壮大实力。要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总瓢把子以吴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   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令耿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转身步入廊曲,彷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两样。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娠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籍筐的牛头,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总瓢把子……死了?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蹒总瓢把子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   「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份之人,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耿照顿觉失望。难怪挑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喊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彷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二一人被喧譁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拽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却毫不真实,彷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伊人一并失踪。   ——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彷佛有个无形漩涡将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彷佛方桌外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   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确该有张桌子才对。」扬声道:   「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看不见。」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   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脸一刹涨红,微露痛苦之色。「弦子!」   「我……我没事。」她获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嗯——」   「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耿照忽然想到: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点头道:「风兄,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霉,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扬声道:   「喂!布阵这位兄台,我有急事待办,万不巧路过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给你困住啦。有意相杀的话,尽管划下道儿来,赶快杀完我还赶着去办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连喊几声不见动静,叹道:   「这也不行……那你找个人给我添水罢,还要一碟咸豆。」看来,他对茶快喝完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该如何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知在哪儿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绕着偌大的广场走了一圈,小心不接近外围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阵,然而始终看不出端倪。   他对奇门遁甲五行术数等全无涉猎,也不信世上有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之流的异术,但以弦子反应之敏捷,刀剑加颈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动,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困于空旷无人的广场中央;如非亲见,不免要斥为无稽。   耿照往群桌间扔了几颗石子——殷鉴不远,这回他不敢使劲——无不是消失在半空中,连落地的声响亦不可闻,彷佛在这个被方桌围起来的广域里,声音、形象、知觉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见所听皆不为真。   「耿兄弟!」低沉的声音又自空中响起。「你还在么?」「我在试阵的范围有多大。」耿照持续扔出手中的石子。「风兄,你还记得刚坐下喝茶时,茶棚四周的景象么?」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为啥我偏要在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坐下喝茶」几字,风篁的反应就特别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对在路边喝口茶歇歇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阵一事异常恼火的缘故。「你问这个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虽在阵外,却看不见风兄,扔进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踪,顾然此阵不止困住风兄,对我也有影响。」风篁笑道:「肯定不一样。我所在之处,伸手不见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却是白茫茫一片,说雾还客气了,简直是烧烟。除了桌顶茶壶,什么也看不见。」   难怪他始终关注加水的问题,还有咸豆。连唯一看得见的桌面上都无事可做,又不知要坐多久,再这么枯坐下去,任谁都要发疯。   想到弦子也是一样的情况,耿照忙收起同情,续道:「风兄,倘若迷阵也影响了我,我所见应该与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见风兄,关键在迷阵而不在我。」风墓一怔,声音里迸出一丝兴奋:「正是如此!你所见未必是假,只是被奇门遁甲扭曲了,若与我入阵前所见相比对——」   话没说完,一团黑影横空飞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却是一名锦衣公子,轻裘缓带、金冠束发,左右两只织锦麟靴之上,居然还各缀有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简直比女子的装扮还要考究。那人落地后全身轻搐,双眼暴凸、七孔流血,左胸插了根细长竹篾,露出伤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见不能活了。   「风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一一指按那人颈侧,抬头大声喊:「你还在不在?阵中飞出一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我正闲得发慌。」风篁愕然道:「谁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数么?等……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尸体,退开些!这是圈套——」   黄影一闪,耿照心生感应,回头时双臂圈转,世间罕见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之至,来人一轮快腿被悉数挡下,腿风却如实剑,削得耿照发飞衣裂,肌肤迸出丝丝血线,最险的一道甚至贴颈削过,若非入肉太浅,这下便是颈断头飞的收场。   这路「虎履剑」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剑的杀人风压。黄衣人的腿招虽被挡下,见对手毕竟不敌无形风压,两袖被割得条条碎碎,稚气未退的俊脸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杀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时才发现袍襴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顿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费力气,松脚挥臂,随手将他摔飞出去。   另一人及时补上,以指代剑,飕飕几声,凌厉的剑罡隐约成形,直指耿照胸口,修为远远凌驾先前使「虎履剑」的黄衫少年。可惜这「通天剑指」耿照与沐云色拆得烂熟,对「指天誓日」的变化了如指掌,同还以一式「指天誓日」,竟是后发先至,于着体的瞬间易指为掌,轰得来人呕血倒飞,溅红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杀着这一刻才到来。   耿照及时转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叠在胸前的双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的胸膛!论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这下更是轻飙飘地不带劲风,就算打到身上,也会被护体真气反震回去——   这念头闪过脑海,一股莫名的阴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灵,佛掌一分,将来人的手掌格开;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缠着他的手掌左右画圆,浑厚的碧火功到处,那人全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双臂挪移圈绕,最后四掌交叠,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这掌本无开碑之力,他却「登登登」连退几步,膝弯一软向后坐倒,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浑身不住颤抖。「柳师兄!」「岗色!」   另两人慌忙抢至,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师兄,自怀中掏出一只红玉小瓶,倒了两枚火红药壳的补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唤「柳尚色」的师弟背心,沉声道,,「快逆运心法,以免血脉凝结!」   柳岗色不敢开口说话,就地盘膝,运功催动药力,以争取一线生机。使快腿的黄衣少年满面悲愤,恶狠狠地瞪着耿照,嘶声道:「奸贼,你好歹毒的心!本宫「不堪闻剑」招中无解,你……竟打我师兄!」耿照差点气得笑出来。   「笑话!我非奇宫之人,如何能使「不堪闻剑」?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无解之招?」   少年为之语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里不见烟花,施放后却轰然震响,宛若龙吟,透体震波久久不绝,彻地及远。「不管你什么来路,惹上我惊震谷,今日休想生离!」   耿照蹙眉:「惊震谷?惊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难道他们不是奇宫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为师弟推血过宫,只觉血脉虽有凝瘀,程度却异常轻微,不像中了不堪闻剑,心懐略宽,撤掌振衣,昂然负手道:   「在下龙庭山万仞色,尊驾是什么来路,竟敢杀我奇宫之人?」耿照摇摇头,指着地上的锦衣公子之尸。「这人不是我杀的。我见他从迷阵中飞出,于是上前查探脉搏,看是不是还能有救。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无冤仇,杀他做甚?」   那锦衣尸乃龙庭山惊震谷的后起之秀,人称「寒雾萧光」路野色,在长老心目中是复兴派系的重要种子之一,在场三人都要喊他一声「师兄」。黄衣少年对路师兄无比尊敬,这名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竟声称不知其人,不觉火起:   「你这丑怪的乡巴佬!说什么浑话?我路师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讳,你连提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顿抢白,有些哭笑不得:「闯荡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有甚关系?」懒得缠夹,一指柳岗色:   「他没中「不堪闻剑」。适才他积聚在掌心里的阴寒内力,已悉数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没甚紧要。倒是你方才喂给他吃的丹药若太过强补,只怕不妙。」语声方落,柳岗色「啊」的一声仰天栽倒,鼻血长流,身子不停抽搐。黄衣少年益加悲愤:「奸贼!是你害了我柳师兄!」耿照几欲晕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师兄的丹药!」   那剑招凌厉的白衣青年毕竟识广,明白「不堪闻剑」的极寒内力不是说化便能化去,何况这乡下少年破他剑式,使的正是本门绝学「通天剑指」,疑心是风云峡的伏兵,森然道:   「阁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迳东拉西扯,莫非在等援军?我惊震谷倾巢而出,早将这破落小村包围,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劝你趁早将那毛族的杂种畜生交出来,投靠惊震谷,便以阁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会亏待。你从此弃暗投明,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如何?」   「谁藏头露尾,又不通姓名了?弃暗投明又是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没在听人讲的啊!」耿照强自按捺怒气,拱手道:「在下耿照,路过此地,我那位朋友被困在迷阵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营救。你们路师兄是在阵中遇害,与我无关。」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声轰响,余波阵阵,正是惊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连误服燥补药物的柳岗色也抹去鼻血一跃而起,三人散了开来,将耿照围在中间,摆开接敌的架势。   「援兵已至!」黄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无耻奸贼,纳命来!」   (这跟援兵没关系!你们根本就搞错了对象!)   耿照一阵狂躁,无名火起,也不想再讲道理了,正欲动手揍他们一顿,身后人声已至,数十人分作几拨,施展轻功而来。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年之上,任两人联手已不易应付,况乎一拥而上?   强援到来,三人士气大振,不给耿照逃走的机会,齐齐上前围攻。   耿照掌劈柳岗色、硬撼黄衣少年的「虎履剑」,避过白衣青年的指尖剑芒,忽见阵中弦子目光投来,初次与自己对上,原本苍白平静的小脸泄露一丝情绪波动,掺杂了惊喜与关怀,登时省悟:「她……能看得见我!迷阵开了!」   阵口既开,那是要进,还是要出?   耿照没有时间犹豫,才将三人一轮合击迫退,另两道剑芒飕然飙至,几乎洞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战团。「别出来!」耿照回头对弦子大叫,蓦地一阵窒人风压由头顶盖落,耿照双掌朝天,「砰!」被压得身子一沉,靴锄陷地,行动顿时受限。——不好!   来人不惟掌力强悼,变招亦快极,居高临下的坠龙之势未尽,脚尖已蹴向耿照心口!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双臂承担对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匀不出手格挡;惊震谷众人见状,齐呼:「弟子恭迎长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彷佛蹴中一团又滑又韧的鲨鱼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双脚离地,拱背斜飞,整个人倒摔入迷阵中!   「荒魔」平无碧凌空一翻,稳稳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抱坐在怀里,「泼喇!」一振袍袖,手负于后,鹰钩鼻中微微冷哼。桌阵之间隐有一丝云蒸扰动,彷佛炎夏午后晒热了的空气,尤其少年坠地的瞬间特别明显。   那是阵基动摇的征兆。   若说耿照以心口相就,赌的是碧火神功护体之能,换取入阵避祸的机会,那么平无碧便是投石问路,利用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称奇宫百年来「阵法第一奇才」的底毕竞阵中那位师侄名头忒大,龙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小心为好。   身为惊震谷三位披绶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平无碧在派系里极是活跃,他的亲传弟子路野色完全继承师尊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因而领先群伦,掌握了毛族杂种的逃亡路线,甚至独力追踪,最后才落得身死收场。   野色,师傅不会教你白白牺牲的。新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咙。「尊长驾临,不闻不问,这是你们风云峡的规矩?」连喊几声,才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自方桌间传来:「奇宫门下,没有以下犯上的「尊长」,平长老。还是你要说这帮小丑千里追杀,与你平长老、与惊震谷无有关系?」平无碧傲然冷笑。「聂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来便是,求求你别再说了。你们惊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儿学来这么蠢的一套?」飞入迷阵的耿照,终于明白风篁所言非虚。   他清楚记得自己越过方桌的前一刻,打飞自己的那名华服老者、广场周围的地貌景物,以及蜂拥而至的惊震谷门人……映入眼帘的,全都真实明晰,无半分虚假。然而下一瞬间他便摔入雾里。   那雾浓如堆厚的积棉,刹时天旋地转,连时间与距离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处子馨香,脑后枕着她稣绵的娇巧盈乳,他连「苏醒」的感觉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识恢复,他听见阵外那华服老者「平长老」与人对答,却不知应答的一方说了什么。说不定风篁听他说话也是这样——才想着,平长老便说出了「聂雨色」三字。   ——聂雨色。「天机暗覆」聂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一一师兄!)   眼前陡地一亮,浓雾瞬间消失无踪,彷佛被一气吸了个清光。   耿照举手覆额,努力适应阳光,朦胧中只见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惊震谷的门人,远方茶棚的另一头,似有人端坐桌边,手里还提着茶壶,可能一下从雾中被拉到艳阳底下不太习惯,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壶盖「匡当」一声掉在地上。   附近的惊震谷门人怒目而视,依稀听得那人说「对不住对不住」、「别瞧我别瞧我,我喝茶的」,赶紧弯下腰来,满地找茶壶盖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正是那名自称「风篁」的男子,相貌却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终保有一份合理的怀疑,并未放弃「风篁与阵主乃同一人」的可能,至此才确定风篁非是摆设迷阵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阵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盘腿而坐,也只占了半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棋墩、两盅棋子,却无打谱或对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摆满了近一尺长的竹制算筹,耿照一眼便认出是刺入那锦衣尸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痩小的聂雨色无疑是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剑奇宫的传统。同样是好看的男人,风云峡的沐四、聂一一却硬生生比惊震谷的那帮绣花枕头要好看得多。   此际益发明显,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   惊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锦衣绣带、服饰精洁,但聂雨色便只一袭黑袍,衣料虽也结实讲究,形制却不过份华美,与旁人相比,反而显得低调而从容,自有一股贵公子的气派;头发梳理齐整,髻子却是随手挽起,紮条黑绸带了事。他绝不肮脏,只是无意于外表装扮,黑袍、白裤、黑鞑靴,出乎意料地与他苍白的瘦脸十分合衬。   那是张适合鄙夷、蔑笑,毫无节制与节操地嘲弄他人的脸庞,此刻他就正在这么做。平无碧气得发抖,但众人皆知聂雨色非常危险,绝不能因为他自行现身便掉以轻心,无论长老或门人,谁也没敢贸然走进方桌之内。「……韩雪色呢?叫他出来!」「我不要。」   「但凭你们几个,岂能与奇宫上下抗衡?我劝你——」   「我不听。」   「魏老儿已死,你以为龙庭山还是风云峡的天下么?」   「嗯。」   「这句话没有要你回答!」平无碧额上青筋暴跳:   「你「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   「聂雨色!」老人面色丕变。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他竟仰头大笑,抬脚跨入方桌范畴,重重踩落!   「轰!」桌阵之内,彷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踢中心口更甚,彷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   被撕裂的阵形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阵中央的聂雨色露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涌、摇发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儿!你……你这是什么伎俩!」   平无碧长笑道:「再巧妙的奇门阵法都有个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这种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东西,本不该在白日里施行。况且阵域越大,破绽越多,你布下这十数丈方圆的迷阵,简直是笑话!」提运内力踏出第一一步,迷阵摇摇欲坠,聂雨色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案上,老人毎一步彷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嘴角溢红。   惊震谷的不传之秘「呼雷剑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门内修而外显的绝学。聂雨色与平无碧毕竟有修为上的差距,加上剑印迷阵天生相克,有此结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并非午时,而是未、申相交。我忍受你的无礼粗鄙,刻意等到对你最为不利的天时才动手,你死也不冤!」   平无碧目露恨火,却笑得洋洋得意,运起十成功力,最后一记「呼雷剑印」   轰然落地;碎裂声中,一阵怪风以广场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久久不绝。   就连身为阵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觉,,迷阵破了!「孩儿们!」   志得意满的碧鳞绶长老举起手,品尝着胜利的滋味。自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宰制龙庭山,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几乎忘了何谓「尊严」。「将鳞族的叛徒碎尸万段!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剐了它!」   众门人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冲入方桌,彷佛怕跑得慢了,连聂雨色的一片肉屑也分不到。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呼雷剑印」是极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闻剑」一般,无法随意运使,一击不中,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瞬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也罕有如此施为者。   老人眯着眼睛,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忽觉不对。(奇怪!怎地……怎地不见聂雨色的尸首?他们砍的是什么?)念头一起,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彷佛隔着热气视物,景象蒸腾不休。   ——迷阵!   他猛然转身,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接着心口剧痛,低头见一根竹筹刺入胸膛,裹着血腻深入。平无碧摇晃身体,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才明白何谓「锥心之痛」。   「平长老,十丈方圆的「天焕三辉阵」决计不是笑话。你觉得好笑,是因为你太无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还有,奇宫之主从不逃亡,命我专程等在这里,是为亡你惊震谷。经此一役,相信龙庭山上,会有不同的想法。」   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迷阵仍持续束缚他的身体。「天焕三辉阵是钓饼。」聂雨色懒惫道:   「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幻惑之阵,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影响又小,就算中了,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没什么杀伤力。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本、最基础的迷阵,退无可退,光天化日这个罩门,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来源。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人,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你们这帮老而糊涂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学会这么简单的道理么?」   他手握竹筹,将老人转了个身,彷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而非汩血剧颤的垂死肉身。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   方桌——该说是「天焕三辉阵」——之间,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彼此砍杀,舍生忘死地战斗着。   对他们来说,眼前之人全是「聂雨色」,亟欲杀之而后快……很快的,方桌间剩下不到十人,两两捉对厮杀,战得遍体鳞伤,似还分不出胜负,耿照认得的仅余那名白衣青年,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四肢扭曲如傀儡坠地,胸腹均被剑气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这样,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颤抖着断了气,死后双目犹不能瞑。   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踱回摆放棋墩的方桌,轻轻巧巧跃上桌顶,盘膝坐定,将算筹扫至一旁,拈棋吟道:「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星」字方落,众人倏醒,见长老惨死、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后冲出方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村外逃。   喧哗还未去远,陆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火光硝烟直冲天际,依稀有人形及肢体炸上半天高,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   「这……这也是阵法?」耿照喃喃脱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火药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彷佛觉得这问题很蠢。「阵法这么好用的话,我早开酒楼饭馆了,还在这儿瞎搅和?碍事之人都已除去,现下,也该轮到你们啦。」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八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在下耿照,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侠赔个不是,望聂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   「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声烈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问你,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追着马来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向外拓一丈,有什么差别?」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我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聂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是么?」   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刹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穷中彷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并无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轮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像差之千里:   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随意紫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弧却平缓得多,刀身凹凸不平,宛若铁胎,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虯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正是平无碧的尸首,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劳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所为,直到力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劳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叠,也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叠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领一时风骚。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喔?」聂雨色不禁挑眉:   「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漏只字片语,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少内力,再难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聂雨色脸一沉。「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静铮的汉子,让他立个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耿照目力绝佳,书在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   「风兄!这……万万不可!」风篁耸肩一笑,蛮不在乎。   「家师曾说,门户之见,亦是求道的阻碍,便藏得秘笈无数,有多少练上手眼身躯,又有多少练进了锋刃柄锷里?天下武学越练越少,大抵如是。聂兄,我若以谱为质,能否换耿兄弟与我同去?待我手边事了,咱们约期一聚,我亲自带上他与贵宫交代。」   耿照才知他考虑周详,心中感动:「我与风兄萍水相逢,尚说不上交情,他却一心回护,唯恐我一人独对奇宫,不免要吃大亏。」正欲辞让,却听慕雨色哼笑:「看来你师傅教得好啊,这桩闲事你是管定了。却未请教:令师是何方高人,竟敢指点江湖,发下「天下武学越练越少」的豪语?」   「聂雨色,我处处相让,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长么?」   风篁听他对恩师大有讥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无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森然道:「我乃靖波府云都赤侯座下第一弟子,人称「朔刀」风篁!阁下一心求战,风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罢!」   聂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筹,右臂平伸,直指如剑。「奇宫门下,不用兵器!姓风的,上来受死罢。」   他在龙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称,冷血无情,人皆惊惧,所恃绝非阵法而已。聂雨色的修为在「风云四奇」中仅次师兄,单以剑术论,未必在少年老成、内力造诣冠绝群伦的秋霜色之下。风篁见他摆出架势,竟是渊停岳峙,法度森严,周身上下俱是锋者所独有的专注与执着,更无一丝破锭,胸中豪气顿生,大笑:「好!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我也来会你!留神了!」   不管有无阵局,大步疾冲,披风「拨喇!」飞展如鸟翼,靴下激尘,十余丈的距离眨眼便冲过中线,令人错生贴地翔掠之感;疾行间曳光出鞘,唰唰两道耀眼刀芒交错旋出,第三刀却后发先至,但听铃声一动、倏又戛止,长刀已自身侧脱手飞出,急旋如电,迳取聂雨色的人头!   问锋道刀出无悔,威力绝强,专克天下机巧。聂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六式散回风」,孰料实刀横里旋来,刃薄难辨,竟还先于刀气;侧身一让,堪避过断首之厄,原本完美的体势破绽百出,而刀气又至。   「嚓」的一声算筹断去,第一道刀气倏然偏转,聂雨色手中变戏法似的生出另一支算筹,运劲直刺,竹筹抵不住刀气剑气悍然对撞,迸成齎粉,震得虎口鲜血长流,血珠旋被风压绞碎,酽成一空血雾;被撞散的刀气则飞窜如蛇,削得椅凳唰唰作响,弹落遍地锐角。暗红色的血雾挥开,风篁一跃而出,刀鞘反抡,聂雨色及时变出一支算筹,却无挑刺格档的余裕,「嗜喇!」脆弱的竹筹迎风摧折,不及扔去,托掌迳迎,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枚算筹悉数砸断。   雄浑的劲力贯臂透体,聂雨色气血一晃,喉头顿甜,生生咬住满口腥咸,切齿暗赞:「第四刀犹有沉劲,不愧是「六式散回风」!」说时迟那时快,风篁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贯中而出!   两人几已贴面,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贯破黑袍,指尖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风篁暗叫「不好」,那张讨人厌的苍白瘦脸自身畔倏起,宛若幽灵,胸腹间衣布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隐沦之术!)   恩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缩地腾挪的幻术,虽不是真将身子变作他物,或速于飞空,而与戏法杂耍相似,皆为障眼法门,却不可大意轻敌。「高手修为精深,意志坚定,这「隐沦之术」纵迷心智,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用?」   他对这种外道方伎甚感厌恶,忍不住质疑。恩师淡淡一笑,神色平和。「高手过招,胜负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图多。」——这家伙,从开始就没想认真较量!(可恶!)   然「散回风」刀刀皆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惊之威,当者无幸。   正欲出手,见聂雨色左手食指一弹,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变尖变长,明明眨眼飞快,这一瞬却彷佛突然静止,风篁眼睁睁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末端仍连于他白惨的指尖,不住地抽细抽长,最后竟成了发丝模样。   聂雨色手指一递,时间又恢复运转,血尖刺入风篁左肩,一串饱腻的血珠沿丝透入,连那道血丝线也抽离指头,如鱼线般收卷入体,彷佛原本便是出自风篁体内,而非从聂雨色手里射来。   异血入体,风篁全身一凝,竟动弹不得,蓄满的内力无从散去,嗤嗤几响,刀气自肩臂破体而出,锐利的创口爆出大蓬血雾。风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奋起余力抓住聂雨色,忽露笑容;聂雨色一时挣脱不开,面色丕变。   聂雨色的「禁血阴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统术法,却是撷取两家之长合于一炉同冶,发前人之所未发,堪称别开生面。鲜血对术法本有奇效,外来异血既可破阵,术者自身之血亦有风助火势、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诀发动禁术,将血打入风篁体内,一息之间该能完全封住其行动,孰料风篁仍有余力,不禁暗叹:「这厮的修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风」,最少在七式以上!」挣脱时已慢一步,脑后异响嗡然,似是那柄旋开的薄刃长刀又转了回来,灵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绝技,心底凉透。——驼钤飞斩!风篁脱手掷出的,竟是一记回旋刀!   一击不中回头取首,本是将一刀作两刀使的妙法。风篁隐瞒「七式散回风」   的修为留作后手,并未全出聂雨色的算计,然而借由「驼铃飞斩」的回旋刀势,将一息间的杀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却非他所能预料。「怎么算都漏了一式啊!」   聂雨色闭目苦笑,颈背刺痒汗毛飞断,正是死兆临头,手中不知何时又滑出一枚算筹,不管不顾,直刺风篁的胸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锋,长刀失了准头,自他的右肩臂斜斜掠开,拉了道长口。聂雨色眉头微皱,迳取风篁心口,算筹将刺入的当儿,一人及时抓住风篁的背心向后滑开,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聂雨色冷哼一声,并指为剑、连环进招,每每从绝难想像的方位刺来,耿照单臂遮护风篁,初时忽拳忽掌,终不敌「通天剑指」刁钻,末了亦以剑指相应。   两人进退合节,彷佛为此对练过千百回,拆得丝丝入扣,聂雨色以一式「指鹿为马」疾刺他双眼,食中一一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拦,蓦地福至心灵,仰头一让,剑气贴面而过,几乎将鼻子削落。一剑落空,耿照拉风篁踉跄后退,聂雨色剑指向地,却不进逼,嘴角泛起一丝蔑冷,眯眼笑道:   「你是哪位长老的私传弟子?「影魔」冰无叶,还是「厘剑天魔」独无年?   山上那帮「色」字辈的废物能接我十招而不败的,可说半个也没有……原来,是在外头藏了一个!」笑容忽凝,杀气大盛,衣发「泼喇!」一声无风自动。   风篁亦为之神夺,感应气机,不由得汗毛直竖,心下骇然:「这厮竟有如此霸道的杀气!若全力发出一剑,须以几式散回风才能接下?」他尚余一式之力未发,陡地挣脱耿照臂持,闪身掠出,将鲜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聂的,我来陪你玩玩!」   「散回风」本是摒除机巧、以力决胜的武学,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风篁这平平无奇的一记手刀不带风声,穿越烟尘而不沾,于极静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彷佛顿止;明明动作快绝,轨迹却一一映现,无不分明。   聂雨色不为所动,凝力提指,地面沙尘随之冉冉上昇,指尖剑芒隐窜,气机遥遥罩住电掣般无声飞近的披风乌影,指间压力催增,如绷弦不仗震颤,背后似有黑翳铺天盖地而来;刀气逼入的一瞬间,剑芒便欲脱手。忽然一道人影闯入两人当中,竟是耿照!(好……好快!)   风、聂俱都一凛,一怔之间,刀气剑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这千金不换的一霎,铁掌双分,各自缠上剑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两道宏大的杀人气劲偏开,否则光是两劲相撞,产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断三人心脉!   「你……坏事!」聂雨色见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齿。   以他计算之精,岂不知这击两人俱是催谷内力,压缩气劲至极,以产生坚逾金铁的破坏力,若正面撞实了,便如两只金钟交击,无论胜败若何,双方都将承受冲击力道的反馈;以二人目下状况,绝对是两败俱伤。   聂雨色在出手的刹那间,精确估量过「散回风」的刀劲特质,有七成的把握能后发先至,押注赌了这一把。孰料耿照横里杀出,将双方劲力引去,要改弦易辙也来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劲力,不但刀气剑芒将在他身上齐齐爆开、硬生生炸了个血肉模糊,连风聂一一人亦不可免。   风篁发觉不妙,拼着损伤功体欲撤劲力,不料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气骤然增幅,隐隐有乱窜之象。聂雨色沉声低喝:「莫……莫再作为,都由他了!」   冒险开声的代价,当场喷出一口血雾,适才催动阵法的伤疲一齐迸发,白面益青,剑芒随之失控。耿照夹在两人当中,被两股迫人的气芒压得口鼻溢血,勉强靠着「白拂手」化消压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导引旋绕、化消双向的冲击,未能化去刀气剑芒自身,两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势,不住旋转增幅。   耿照只觉气血翻腾,浑身滚烫如沸,随着外在压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被逼着挤出体内的所有潜力,每觉酸、热、痛、麻……再难忍受时,便有一丝劲力由莫名处被抽出,勉强抵住左右两股不断增强的压力。   他渐渐无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双目赤红,齿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凭本能与两股劲力苦苦抗衡,犹如在洪水边缘抢筑提防:每当洪流漫荡,即将淹盖进来,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许;不多时水位随之攀升,堤防只好继续增高……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声,双臂一振,猛将刀气剑芒弹开,彷佛堤防内不知不觉蓄满了水,最终高过堤外积洪,开闸的瞬间,竟将滚滚洪流冲了开去!   唰唰两声,刀剑一一气如松开的牛筋、脱困的蛟龙,呼啸着自他臂间交错而过,平沙扫尘,各至三丈开外,通天剑锐而及远,回风刀裂地如犁,胜负难分。聂雨色登登登连退几步,单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蓝影一晃,冷锋直指咽喉,却是一旁弦子调息复原,抽出灵蛇古剑掩杀而至。   「慢!」耿照吐气开声,挽住踉跄倒退的风篁。   弦子收剑飘退,剑尖距聂雨色的咽喉仅只分许。「黑衣死神」满脸衅笑,不见丝毫惊慌,彷佛耿照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聂雨色再使什么手段,侧首问:「你有没怎样?」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彷佛自水中捞起一般,活动活动臂膀,暗自提运内功,只觉浑身力量盈满,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觉奇怪:   「没……没怎样。我觉得好极啦,似乎……似乎没这么好过。」风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儿日子不对,怎地邪门的事特别多?」见聂雨色缓缓站起,挣开扶持,挺身道:「来来来,适才有人捣乱,这一局不算。咱们再来打过!」他吐去瘀血,运功内视,身子当无大碍,聂雨色却是面白如纸,若第一一回合重新较量,大有优劣逆转的况味。   忽听一人道:「且慢!诸位请住手。」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驯,彷佛觉得十分无趣。两人自茶棚中行出,当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足蹬鳞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摺扇,扇柄流苏上馨一枚名贵的蜜结伽罗。   这伽罗乃侧楠香木所生,多产于南境燥热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长成后,近树根处结有树穴,大蚁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遗渍,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气而凝,逐渐成香。香胎结成后树便枯死,称为「伽罗」,其中又以蜜结伽罗为上品。流影城之中时常采购,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戴着薄罗面纱的妙龄女郎,露出面纱的半截鼻梁又高又挺,眉眼便如远山,锺灵毓秀、难绘难描,虽未全现面目,光是这半张脸蛋已堪称绝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华贵,尤以一根银灿灿的鳞纹带子束腰,更衬得葫腰盈盈,不失圆熟腴润,既端雅又诱人。   耿照只觉她身形眼熟,见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状甚亲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敢多瞧,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来,弯腰拾起一支凤头金钗,以衣角擦净沾尘,笑顾女郎:「喏,阿妍,多谢你的钗儿。这不是替你拿回来了么?」女郎浓睫瞬颤,似是一笑,未见其唇抿勾画,已觉嫣然。正要伸手接过,白衣公子调皮一闪,笑道:「别忙,我给你簪上。」轻轻往她发盘上一送,微调了调高低,怡然道:「好看。当真好看得紧。」女郎玉靥飞红,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三人,羞意更浓。耿照心想:「原来是他撒出金钗,免去聂雨色断头之厄。」适才那一掷劲力不强,难在方位奇准,回旋刀势又快又急,却一碰便给弹开了去,可见他手眼、巧劲皆有独到,非同凡响。   白衣公子拍去灰尘,对耿、风二人一拱手,笑道:「风篁兄、耿兄弟,今日在此巧遇,也算有缘。江湖道上奔波,难免刀兵相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一一位若然不弃,便由我来做东,且饮一杯如何?」聂雨色又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风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会儿,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阵,不知该如何开口。   以他惯见江湖、久经风浪,实不该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觉他失礼,连聂雨色与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礼———因为白衣公子与风篁一样,有着一张黝黑粗犷、充满异族风情的奇异面孔。那是张绝不该出现在以「鳞族纯血」着称、君临东海之指剑奇宫内的面孔。白衣公子年约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红褐色的肌肤细腻得无一丝痘瘢,笑起来颊畔有浅浅的梨窝,带着一丝孩子气。充满野性的轮廓,使他的眼神兼具危险魅惑,狮鬃般的粗硬褐发明明梳理齐整,仍予人放荡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与沐云色、聂雨色,甚至与惊震谷的门人近似,都是优雅风流的翩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长相,不知为何却不显扞格,反而更能凸显他与众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万料不到会此地遇见。   那公子盛情邀约,彷佛没想过会被拒绝,兴冲冲牵着女郎转身,欲请店家备酒上菜;走出几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声,玉骨揺扇轻击大腿,停步回头,举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这是什么记性!在下龙庭山韩雪色,万望风兄、耿兄弟一一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捡了张大桌坐定。   韩雪色居主位,与那戴着面纱的美丽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与风篁三人于下首各据一边,风篁为示友好,将佩刀连同行囊搁置在茶舖门边。聂雨色则盘腿坐于邻桌上自斟自饮,瞧都不瞧这里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轻蔑的冷笑,彷佛觉得与「敌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铺的掌柜夥计早在聂雨色布阵前,便教韩雪色打发去躲起来了,这时才出来招呼饮食。韩雪色随手取银锭打赏,竟未使过铜钱,出手异常阅绰,也难怪他们尽心尽力伺候,不敢慢怠。   「云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难得下山,迟迟未得登门,求教于刀侯前辈。」韩雪色双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见风兄豪迈慷慨、刀法超卓,方知刀侯府侠义肝胆,更在传言之上!来,贵我两家之谊,由此杯伊始!我敬风兄。」   指剑奇宫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刀侯府无论声名或资历,都远不能与传承数百年的奇宫相比,「九曜皇衣」韩雪色之名更是名传天下,剑界讲起「东海三件衣」来,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篁见惊震谷平无碧、乃至聂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宫之主如此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后裔,不由大生好感,举杯道:「宫主客气。想来风某也有不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仰头一饮而尽,倒转杯口,示以无余。邻桌聂雨色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虚伪啊虚伪啊,这世间怎会如此丑陋?大家说话都跟放屁一样啊,真是令人绝望。」   风篁面颊抽动,笑容僵在脸上。韩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头道:「聂师兄,你这是在同本座说话么?」聂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启禀宫主,属下只是伤春悲秋,一时有感而发,没在同谁说话。」   「那就好。不过现下有贵客在,你可以晚些再伤春悲秋么?」「属下遵命。」   盘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头深深压进腿间,额头都贴到靴帮子上了,彷佛从后脑勺发出的闷钝声音虽然恭顺,动作却充满恶意。耿照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所幸浑厚的碧火功及时压抑,才不致出丑露乖。身旁风篁却无独步天下的碧火神功,「骨碌」一响,生生将热茶咽入腹中,怕连肠子都烫熟了。韩雪色尴尬一笑,亲自执壶为众人斟满,举杯相酬。「耿兄弟年纪轻轻,修为却如此不凡,适才排纷解斗的胆色与本领,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见识忒浅。来,今日相识,豪兴遄飞,你我干一杯!」背后聂雨色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啊,酒里没加蒙汗药。药倒了抓回去严刑拷打,才知道是谁家的奸细。」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没敢饮下,一旁风篁「噗」的一声全喷出来,咳声连连,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轻啜一口,对风篁道:「在外头别吃东西。喝茶不妨的。」   韩雪色回头。「聂师兄,怎么你很想给人下蒙汗药?」「启禀宫主,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韩雪色翻起一只空杯斟满,推在他脚边:「喏,下。」   「下什么,宫主?」   「蒙汗药。」韩雪色双手抱胸,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聂雨色默然片刻,从腰带间摸出个小纸包来。耿照几欲晕倒:「……他居然真的有!」聂雨色将粉末点进热茶,正要收起,却被韩雪色叫住:「倒完,我见包里还有剩。来,别那么小气,都下了。」   「启禀宫主,用不着这么多的。」黑衣男子难得正经地解释起来:「再多放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样了,猪都不喝的。宫主明察。」   韩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聂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脑儿倒完。「启禀宫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说话,记得把这杯喝了,明白不?」「……   猪都不喝……属下明白。」接下来果然清静多了。   韩雪色博学强记,甚是健谈,风篁行脚天下磨练刀法,见识亦十分广博,两人相谈甚欢,耿照亦听得津津有味。那名唤「阿妍」的丽人始终傍着韩雪色,抬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满少女般的倾慕,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端坐的姿态却十分高雅,举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会儿,韩雪色笑顾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强,堪称炉火纯青,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为我保守秘密,韩宫主迄今不知我与琴魔前辈之渊源。」想起当夜沐云色殷殷提点,大为感动,益发审慎,拱手道:   「在下幼年曾遇一异人,点拨过几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异人并未留名,竟令弟子无有师承,甚为遗憾,让宫主见笑了。」   他一向不擅说谎,索性用老胡编造的版本,日后韩、聂等听闻不觉云上楼之事,前后兜拢,方无破绽。韩雪色以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气,抚扇笑道:「耿兄弟本领出众,难得的是如此谦怀,令人钦佩。是了,耿兄弟既来华眉县,莫非独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摇头。   「敝上有命,在下暂调镇东将军府,为慕容将军办差。此番前来乃奉将军号令,前来接应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复命。」对面风篁眉目一动,抬起头来,耿照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两人交换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听得「将军」二字,「呀」的一声,身子微颤。韩雪色轻握她腴润的藕臂,低问:「怎么,身子不适么?」阿妍摇摇头,细声道:「没事,只……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   韩雪色柔声道:「我让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迳摇头,神态温柔而倔强。   耿照亦觉熟悉,只是仍与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望了风篁一眼,起身拱手:「韩宫主,在下尚有公务,不克久留。」取出一封关条,双手呈上。「我与沐四公子乃至交,对奇宫之事略有耳闻,不当几位是外人。宫主与聂一一侠若然信得过在下,不妨前来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城铁骑驻紮,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论法结束之前,诸位可安心饮上几日几夜,既不用餐风露宿,亦可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韩雪色从容接过,收入怀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应一件事,我们今日即刻动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与耿兄弟喝个烂醉。」耿照一愣:「什么事?」   「「韩宫主」三字生份得紧,切莫再提。」韩雪色笑道:「我痴长你几岁,忝颜僭尊,你喊我一声「韩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与自家兄弟吃酒时,才肯醉的,与外人饮酒不过三蛊,从无例外。   耿照再不推辞,抱拳唤道:韩兄。   好!韩雪色起身把臂,两人相顾大笑。风篁也趁机告辞。   韩雪色本欲送出绿柳村,经不住耿、风劝阻,终于铺外止步,与阿妍并肩相偕,目送三人离去。韩雪色身材颀长,腰窄膀阔,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长角楔,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尽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却如小鸟依人,说不出的合衬,丝毫不显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马的小点消失,她才叹了口气。韩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妍噗哧一声,轻拍他手背,红着脸低道:「别淘气。还……还有别人哩!」韩雪色捏她尖细的下颔,拥美调笑;「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头埋进腿间,两个时辰都别起来?」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约觉得郎君不是说着玩的,不由替那阴阳怪气的黑衣男子担心起来,轻声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这么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对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觉得理所当然,明君与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韩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记心里啦。」扬声道:「聂师兄,你瞧阿妍多替你着想?还不谢谢人家!」聂雨色低头道:「多谢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龙骨。   要不一折两时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乐,红着脸轻提爱郎宽阔的胸膛,咬唇道:「你们好坏!合起来戏弄我。不睬你啦。」   韩雪色笑得片刻,见她又露愁容,低声逗她:「你说,江湖好不好玩?」「少伤点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么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边,到哪儿我都开心。」   阿妍摇摇头,半晌又蹙眉道:「那人……会不会是慕容柔派来的?他忒聪明的人,恐怕已知我……」「嘘!」   韩雪色以指尖抚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罗纱子,她的唇瓣依旧凉滑湿润,带着令人销魂的柔软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寻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千铁骑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个角落,绝不是打发个江湖人来。你身子乏啦,先去歇会儿,晚些我们再上路。」   「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鲜。」韩雪色抚着她滑腻的玉手,柔声笑道:「慕容柔要寻你,决计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阔人稠,寻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兄弟与老四照拂,正可放怀享乐,毋须忧心。」   阿妍满面倦容,似是不愿再想,顺从地点点头。韩雪色唤来茶舖掌柜之女阿娥,让她扶着阿妍往舖后的一座小院里歇息。他三人在镇上数日,便于院中落脚。   韩雪色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买得茶铺掌柜死心塌地,莫说教闺女给阿妍姑娘梳发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婆女儿都肯双手奉上。韩、聂二人目不斜视,以礼自持,毫无染指意图,已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善心客。   韩雪色走回桌边,脚尖勾砠员凳,一屁股坐下,见聂雨色兀自赖在桌上,笑道:「人都走了,还闹别扭?坐下呗,我给你斟茶。」聂雨色托腮抬望着舖里的茅草顶,自言自语道,,「你学坏了,宫主,连自己的女人都骗。慕容柔若知走脱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晓,决计不敢兴兵搜查,只会派江湖人来寻。」   韩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让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掺了药的冷茶连杯子一块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银两,便把整间舖子烧了,掌柜眉头都不皱一下,区区一只粗陶陈杯,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宫主真小心眼。」聂雨色指着他。「怕我记仇,变个戏法把药茶弄你杯里,索性连杯子都仍了。」   韩雪色冷笑。「难道你不记仇?」「记仇啊。」   「忒多废话!」韩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声大力挥开摺扇,却未搧摇。   「我问你,你同那风篁有甚大仇,冒险不挡那一记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拓跋十翼虽有十多年未现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们眼下的敌人还不够多么?」「没仇,我又不认识他。」聂雨色淡道:   「这人做不了朋友,迟早是敌人,逮到机会能杀便杀。况且四家当中,惊震谷实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没这么好应付,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宫绝学,刀侯府定然找上龙庭山。驱虎吞狼,既替老大减少一点压力,宫主也多些时间逍遥。」韩雪色「唰!」收拢摺扇,脆响声中隐有火气。「你高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用先问过我么?要是当时一掷不中,你现在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终笑意疏朗的奇宫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襟,,「老头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们发过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你们要死之前,可有谁来问过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来,还比桌顶的苍白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犹如凛凛天神揪着一名凡人小老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聂雨色没有笑,淡然道:「属下的命是宫主的,属下从没忘记。属下要死之时未必来得及请示,这点须望宫主见谅。   但属下今日并不预备死在这里。」   韩雪色「哼」的一声松开衣襟,坐下来喝闷茶。   「你拍这种马屁,以为我会原谅你?」   「宫主服了「奇鲮丹」?」聂雨色没回答他,迳问了另一个问题。韩雪色绷着脸,肩膀垂落,片刻才没好气道:「服了,你运气好。我一见那人出手,便觉不对,赶紧服药运功;待药力发作时,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没门,只来得及拔阿妍的凤钗。就差这么一点,你现下已是无头鬼!」聂雨色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奇鲮丹虽能短暂增强内力,却无益于挪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宫主之物,普天之下谁也拾夺不去。此外,服丹时机的判断也至关重要,缩头畏死固然容易浪费,托大轻敌亦不可取。比起掷钗救得属下,宫主今日最大的收获,当在「判断」   二字。」韩雪色哼了一声,容色稍霁,只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仅能一服、每服绝不能超过三枚的「奇鲮丹」,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以为是吃花生咸豆?   若教大师兄知晓,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聂雨色俯首道:「还请宫主为属下隐瞒。老实说,我是真怕了他。」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笑得眼角迸泪,前仰后俯。「有这么怕?」「怕到发抖啊!」   心结化开,两人再无芥蒂,片刻韩雪色抹去眼泪,喘了口气,转头道:「是了,那耿姓少年的来历,你怎么看?」聂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宫内的派系培养,只幽明略、飞雨峰两家有此实力。但「影魔」   冰无叶有心计而无武功,「匣剑天魔」独无年有此能耐,却不像他的作风……属下有个极大胆的推想,那少年或与我风云峡有关。他的内力简直强得不像话,我与风篁豁命一击,他竟能震开,那一霎之力须在我二人合击之上;便打娘胎练起,也绝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够?此即是最好的证明。」韩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是说老头子……但老四密信当中,并未提及此人。」聂雨色摇头。   「那耿照说了,他与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妇人之仁,信中没提,正代表有戏。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处,我们进越浦与老四会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实。」   韩雪色却有些踌踏起来。「倘若耿照真是夺舍大法所遗……」「那便再对他施展一次。是我风云峡的,永归风云峡所有。」聂雨色淡道:「况且,取回师父之所遗,宫主便毋须倚赖「奇鲮丹」了。此乃当务之急。」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九十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分,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眞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愼,他若这样说,那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   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识丁,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   「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   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堂发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家里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疏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方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尙未入殓,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殿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给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体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黄、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査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跪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越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   「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尙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屋里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忙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   「这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你们尽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眞相,也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査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   「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呑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彷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至一旁,附耳道:「妳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査验尸身到底中了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不觉微笑:「妳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妳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被人发现。」耿照道:   「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尙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风墓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它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地点。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它。(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到处,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彷佛将山形都镌在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眼神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   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什么辛苦都已値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   「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它人的地方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他贪财夺宝,总是拚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   「师兄,我是风篁!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彷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眞是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彷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俱都骇然。「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天,里里外外检査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药,只觉那铜驼丸呑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尙绿处泾渭分明,彷佛被人划了个圈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异质的毒物。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圑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啾!」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鵰鸮来。鵰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头部生有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鵰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鵰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痦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呑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外烧成白地!」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不发的特性?」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大了?」「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   「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生有救矣。」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愼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査,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査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   「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蹈光养晦,无涉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虎剑鹰刀」何负嵎?」「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银袋。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碧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碧鲮绡贮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碧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碧缓织袋。碧鲮销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碧艘绡织袋,反复观视,才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眞当我何家无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灵:「碧艘绡!」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隅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能看清。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檐上顿成一对一一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子一挪,倏然飘开。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移动的轨迹。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制的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做梦也没想过世上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錝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寞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腊突然爆出五道血箭,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   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诡异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洞中传来李蔓狂嘶哑疲应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一丝全都刻画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尙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竟有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隅,却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彷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跟跄,武功极高的那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黑衣人随即发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圑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碧验织袋,落地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   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簌簌落地,彷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退后!」黑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如野兽。「让你们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是刀侯府中直传。「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这人是谁?我师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洒倜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来,全神戒备。「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鵰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枭啼。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中残朽,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静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彷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骝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鵰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碧缓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第一〇〇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像的速度荒芜著,原本已是枯黄壹片,枯草却又迅速乾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天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壹道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芒穿出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驀听壹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的时间壹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去!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騸珠乃眞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騸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壹试,逕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能戛然而止,彷彿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彷彿见到壹线希望,将摊开的手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騸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驪珠奇力极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壹役,甚至发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著,不安定已逾当日死斗岳辰风时,彷彿壹霎眼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著从四肢百骸挤出力量注入驪珠,这是他于壹日十二时辰内,第er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髮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瞼,低道:「你尽力了,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只碧鲮綃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延缓它呑噬万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儘早……儘早就医,以免……」壹抹鼻下温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著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低头僂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壹步都要休息良久,彷彿走在壹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著九死壹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麼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麼?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壹阵头晕眼花,五臟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甚,连自詡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跟蹌倒退,奋力提声:   「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噁的壹声,转头呕出壹口青黄酸水,抚胸跪地,壹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著白布的杖头壹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鑑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裡那桿比人还高的直杖,竟是壹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絃子的爱刀灵蛇古剑壹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   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壹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壹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佔了壹半,通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鍔仅壹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杖。刀身于近鍔处鐫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著白长丝絛的,正是柄末的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抢海儒宗退出歷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王权下歷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壹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长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壹无二的壹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遗,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著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闪著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及连刀带鞘往前壹架,「鏗」的壹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壹丈开外,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鐘,分外凄厉。   这壹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痠软,脐间的騸珠倏然黯淡,护身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綃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著瘫软的耿照掠回去,灌水餵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梟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著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噁心尚未全褪,他抚著额角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壹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著熊熊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著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   「别急著起来,多喝点水调复壹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著你退出壹里开外,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不觉激眉:「娘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空空如也,仍撑地乾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耗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些。   「你衣袋裡那块宝贝什麼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   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人醒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歷。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壹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洩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壹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著实救过小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又问:「李兄呢?他还好麼?」「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壹笑,怡然道:   「我师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壹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想起那比鞭梢还长、腾龙壹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痠麻。如此沈重、锋锐、破风裂土的壹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壹分为二,耿照心有餘悸,摇头笑道:「李兄当眞厉害!随手壹剑,便能毁了壹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血到底把我师兄怎麼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壹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壹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麼样的武功修为?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喃喃道:「风兄,这下……我们该怎麼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著星空,笑道:「你回去稟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壹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柔时神态并不恭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意味居多,倒与多数东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摇头:「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閒云野鹤,这些年却壹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壹不求闻达二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壹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是无物可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大大不妙。」「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麼乱子。」「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綃。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壹只碧艘綃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风篁耸肩壹笑,目光投向远方。「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OOO经过壹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壹大壹小两条身影候于入山处,正是絃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壹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壹般的双眼紧盯著山道,直到发现二人的踪影,仍是壹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洩漏壹丝丝「终于来了」的心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练刀。」你夸他便了,用得著损我麼?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裡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壹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壹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   「耿老弟,我壹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集市裡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你却不知自己身怀鉅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壹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刀客的心思……是什麼?」   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壹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壹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麼刀法,临敌壹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著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之不竭的碧火眞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己都想得摇头,壹逕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準哪天眞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著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壹跃而起,盈盈俏立的絃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标緻的瓜子脸上清冷壹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絃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不与我壹道?寻找织袋壹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壹捋少年髮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年甩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壹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襤褸,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絃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中夜便来到他房裡。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鬌紊乱、小露酥胸,壹见她的模样,心裡猜了个七七八八,俐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絃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柳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壹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壹片绒毡。   耿照让絃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壹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彷彿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著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碌碌地牛饮著溪中活水,灵臺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分有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騮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便拥万军千乘、壹城壹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碧鲮綃中取出之际,便是眾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倖。   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麼?如若不知,那麼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眞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鳶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壹举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俐落的壹著棋,派出下鸿韵抢夺,似乎合情合理。   唯壹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綃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壹切生机,这著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鳶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姑射插手的痕跡。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鳶手裡,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风火连环坞壹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藉由总舵焚燬,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眾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算斗争中作壁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壹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壹壹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所有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譬如……岳辰风。)   眾所周知,岳辰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若有那廝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壹战所展现的实力,栖凤馆惊鸿壹瞥的「古木鳶」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   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辰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辰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壹个环节,又是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壹份子?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眾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喊那壹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壹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壹把。   自从发生阿紈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壹除,漱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鬼先生沆瀣壹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耿照想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絃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壹下。」   他把头沈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泼啦」壹声冒出水面,闭目道:   「……我眞的好累。你让我壹个人再泡会儿……不会太久的。」絃子没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著溪沿芳草,放鬆身体。壹阵窸窣声响,似是衣布细细摩擦,絃子身上的处子幽香驀地馥郁起来,睁眼赫见壹条雪白浑圆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壹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鞋袜皆除,竟是壹丝不掛。   耿照口乾舌燥,「絃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她不知何时褪去全身衣物,撑著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壹条长腿探下,由侧面看来,纤细的腰枝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隻尖翘盈乳,怪的是:如此细长的身形,竟无壹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壹蹭,入水时不住细颤,比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像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瓣雪臀,怎能绵软到如许境地?   絃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纤长笔直的小腿脛,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頎身之美,雪艳青的壹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壹板壹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到「细」、「直」二字,无壹可与絃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麵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壹的隆起——仅壹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耙梳荡漾,清纯中竟有股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驛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隻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絃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著,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餘赘,充分锻鍊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伏贴著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够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絃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有学会——彷彿自溪裡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壹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呑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徵昂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壹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加狰捧,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控佔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麼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山时兀自不觉,此际絃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壹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絃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吨未知,只消壹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壹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謐的山溪裡,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觉得壹切毫不眞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彷彿不是絃子,而是寂寞了千年的山鬼,正渴望著男子的雄躯……絃子拨著水向他走来。「絃……絃子!别……别……」   理智只差壹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絃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皙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壹抹肉缝压著,摁在他肌肉纠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絃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彷彿无壹丝毛孔。耿照唯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声响迴盪在两人间。絃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勃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壹跳。嘶哑的嗓音壹点也不像他,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麼要……要这样?」   絃子摸著他的胸膛,彷彿在熟悉壹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壹昂,蛮横地挤进缝裡。絃子指尖壹揪,缝底儒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嚐过的眾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壹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壹件、壹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壹丝不掛。她以为是要处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   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像。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恐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著她的乳房在手裡掂掂份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著她的腿心。   絃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壹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如果这是处罚,这样死了也好。这样的念头不止壹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麼?」宗主壹边揉她,边托著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什麼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他这样弄过你了麼?」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壹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裡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甦醒,她的身子像著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济著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捣著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浙浙沥沥地滴了壹榻。   宗主「哎呀」壹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著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的絃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裡。」食指、无名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著尖尖指甲的中指壹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男人的腿心裡,眞的有壹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絃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廝磨,絃子的阴唇十分细小,却非壹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画,舒爽之餘,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儒鲜活,滋味难以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壹陷入两团绵软雪肉,便再也鬆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鬆软的妙处,綺鸳、阿紈、琼飞乃至漱玉节自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絃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像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著她壹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压抑著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絃……絃子!我们是朋友,朋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絃子执著地廝磨著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著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壹怔,挣扎坐起。   「你说什麼?」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絃子的口吻还是壹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想像不到两人正赤裸相拥,她不住挺著小屁股,用温热湿儒的蜜唇磨著他滚烫粗长的阳物,只差壹步便要合为壹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去。   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壹个小孩?」   任谁听到壹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臂壹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儒的髮裡亦不自知,嘶声问:「你……你为什麼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便是她的故乡,嫩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裡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如同他始终嚮往著在龙口村生活壹样,谁又能叫絃子不要回去?「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絃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壹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靭,又极软滑。   絃子像坐著壹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壹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裡禽著不自觉的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絃子,我去同宗主说……」耿照抓著她的屁股不让摇动,絃子挣脱无用,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著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感觉不致中断。「我……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啊!」絃子没有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裡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阿紈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壹念维繁理智。   「絃子……絃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騮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壹样会死!天知道……天知道宗主对阿紈做了什麼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行的……」絃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壹吻。   她的唇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眞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鬆手,她的吻像雨点壹样,落在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要离开你。(这……算什麼?)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壹抹清明餘光。漱玉节!你为什麼……非把壹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絃子正低著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著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嘴大口卸住、却紧卡著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絃子是打算壹口气把「那物事」塞进去,速战速决,壹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壹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渡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著她壹字壹句地问:「你为什麼,要急著回宗主身边?为什麼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絃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这是她初次显露感情——不管那是什麼。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乘胜追击:「你如果老实告诉我,我便给你壹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絃子罕见地迟疑了壹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是守信多于失信的。絃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壹天我会不听她的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壹次不听她的话。」「为了我?」   耿照会过意来。「……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卸她柔软的唇片。絃子猝不及防,「呜」的壹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穌软,星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著,彷彿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沈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抱著她自水中站起,掉转过去,将她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著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裡,把你抢过来!你哪裡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絃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壹板壹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麼」,不知为何,壹听他哑著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裡便湿得壹塌糊涂,花浆浙浙沥沥漏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麼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著浆腻狠狠贯入!   絃子「呜」的壹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壹跳,水面上飘起丝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絃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壹排闥破关,竟连稍停壹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著浆水贯入从未有人履跡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絃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壹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壹管难以想像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烧壹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著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又湿又热的嫩膣裡,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女满满的再无壹丝空隙。   耿照搂著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絃子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紧紧抵著那对盈乳,耿照每壹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雪股……每块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著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著大腿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謐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著浓浓的色欲,不断堆叠累积……   絃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甲刺入身体,流出壹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壹贯入她便仰头「啊」的壹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壹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絃子这般纤细的足脛,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壹跳壹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著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絃子无颈可搂,身子裡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手胡乱抓著青草,挺著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著她的足踝大大分开,絃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驀觉那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著穴裡壹块又痠又美、软麻筋似的怪地方,壹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枝壹扳,猛然睁开眼睛,摇头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直,连扳平的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壹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壹夹,猛向上提,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鉤壹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裡又油润得难以言喻,虽夹著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呑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壹鬆,浓精喷薄而出,射得精疲力竭、点滴不剩,趴倒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絃子头壹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壹股热流泪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是什麼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痠软,壹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著蜜肉,将酥麻美人的餘韵都留在了最深处。她忽觉安心,搂著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洩欲望后,竟沈沈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沈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乾净,絃子併腿斜坐身畔,湿儒的长髮拢在胸前,雪白的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穌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壹手拿著儒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道:「我给你清理壹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著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壹生只有壹次的。」   絃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壹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耿照又怜又爱,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壹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啦。过来!」絃子有些为难,低道:「还是等壹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疼痛,以致动弹不得,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絃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壹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壹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撝著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著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壹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著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餘的精水壹失阻档,稀哩呼嚕地流了壹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絃子有些担心。   耿照忍著笑将她搂在怀裡,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便是。」絃子壹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麼?」耿照知她指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说者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   「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絃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麼?」耿照心中掠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剧的念头,乾咳两声,壹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我多干你几回,才能受孕。」絃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壹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絃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絃子眞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得忘记。」絃子乖巧点头,轻声覆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絃子依言唸了几遍,忽然抬头:「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絃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壹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壹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直面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壹丝虚矫。絃子浓睫微颤,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壹动。这是耿照头壹回看见她笑。「眞好。我现在,也很想被你干。」絃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凑到他面前。玉腿抬高的壹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壹朵带露蔷薇,散发甜腐诱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第二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