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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燕歌行 20第一章

2023-12-24 12:01:19

第一章时轮心咒

晋康坊。大雁塔。

万点佛灯簇拥下,正中的金身法王光芒四射,如同神佛。

程宗扬回过头,目光深深看向吕雉。即使再迟钝,他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
己是被这贱人给坑了。

吕雉轻飘飘落在地上,那双漆黑的羽翼收起,悄然消失在背后。她扯过一只
蒲团,放在程宗扬面前,然后若无其事地掠了掠发丝。

释特昧普站起身,金灿灿的身影犹如一座雄伟的山岳,拔地而起。头顶的螺
髻映着佛礼,袈裟晃动间,闪烁的金光简直亮瞎人眼。

“程檀越。”

雄浑的声音在塔内回荡着,嗡嗡作响。周围的佛灯仿佛被他通体绽放的金光
压迫,摇曳间明灭不定。

程宗扬身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泥,与面前金光耀眼的特大法王一比,就像刚在
泥窝里打过滚一样,狼狈不堪。但他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模样,随意甩掉满是泥
污的靴子,然后面对着巍然挺立的释特昧普,往蒲团上一坐,一边指了指身上的
衣物,喝斥道:“没有一点儿眼色!”

吕雉玉容无波,冷着脸帮他解开皮甲,除去外面魏博制式的战袍。很快,指
上就沾满了血渍和污迹。

程宗扬略微侧过身,自行脱下还算干净的中衣,将韩玉的头颅仔细包好。

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也不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盖世枭雄。他的镇定,仅仅是因为无可选择。

搏命至此,他早已真气耗尽,举步为艰,多站一会儿恐怕就会一头栽倒,爬
都爬不起来。但凡有一拼之力,自己早就狗急跳墙,人急跳房了。

将包好的头颅放在膝前,程宗扬开口道:“堂堂蕃密法王,竟然跟我家里一
个卑贱的洗衣婢勾结到一起,未免太屈尊了吧?”

释特昧普粗犷的声音道:“洗衣婢?”

“你以为呢?”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不会还当她是垂帘秉政的汉国
太后吧?这贱婢的势力被我连根拔起,扫荡得干干净净,早就是落势凤凰不如鸡
了。平常只配在内宅给本侯洗衣干活,白天端茶送水,夜里暖脚侍寝,就跟粗使
丫头一样使唤,哪里还有半点太后娘娘的尊荣?”

程宗扬说着,张开手臂,毫不客气地将吕雉揽到怀里,就像搂着一个粉头一
样,大肆摸弄。

释特昧普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原来如此。”

程宗扬将怀中的美妇摸得面红耳赤,羞忿难当,仍不停手,冷笑道:“瞧见
了吗?这贱婢不会是跟你们吹嘘,她在本侯内宅的地位很高吧?什么宠冠六宫,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丹田内传来撕裂般的痛意,生死根像被卡死的齿轮一样,程宗扬竭力催动一
丝,转化出一缕真气,一边借着吕雉身体的遮挡,握住贴身收藏的刀柄。

跟释特昧普拼命?若自己状态完好,或许可以一试。但现在,程宗扬只想着
怎么一刀下去,把自己杀得死死的。因为自己没有第二刀的机会,如果不能一刀
干掉自己,接下来就会被这妖僧的秘法灌顶,沦为被他控制的傀儡。

释特昧普身上金光大作,金袖车轮般张开,金光闪闪的大手一掌拍下,“那
就先杀了她!”

程宗扬将刀柄对着自己的心口,刚要拼尽力气,凝出刀刃,怀中的吕雉忽然
一扭身,像八爪鱼一样抱紧他,那张玉脸因为羞恼而涨得发红。

金色的掌影一错,从吕雉头顶掠过,落在他的头顶。

程宗扬被吕雉搂住,无法躲闪,紧接着一股沛然而阴寒的意志袭来,像瀑布
一样透过颅骨,侵入脑海。

眼前一片漆黑,如同置身于无边的黑夜中。接着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佛陀,他
们紧闭双目,然后同时开口,吟诵咒文。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阴森诡谲的梵唱声中,自己仿佛小如芥子,飘浮在黑暗而冰冷的虚空中。周
围漫天神佛层层叠叠,一望无穷。最小的也有百丈金身,大的一根脚趾就如同山
岳,自己就像微尘一样在飘浮在金身脚下,即使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金身的全
貌。

伴随着震撼人心的梵唱声,那些佛陀口中吐出一个个金色的符文,甫一出口
便凝为实质,仿佛黄金铸成一般,旋转着落入自己眉心。然后透过颅骨,在脑海
中连接成一条金色的锁链。

他看到脑海中自己的身影盘膝趺坐,宛如虔诚的信徒,那些无数符文组成的
锁链绕身飞舞,带着无可辩驳的澎湃意志,飞速钻入那个身影耳内。

时间和空间在咒语中扭曲,视野紧跟着飞舞的锁链,再度深入颅内。组成锁
链的符文崩碎分解,每一枚符文都由无数更细小的符号组成,它们逐一升起,密
密麻麻烙印在天宇上,将那片透明的天宇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

金色的光线下,自己的身影再一次出现,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僧衣,头上三
千烦恼丝尽数脱落,那些金光映在头颅上,将光溜溜的头皮镀上一层血浆般黏稠
的金黄。

金光在头皮上游走流动,汇聚成九个圆形的金斑。那个正在受戒的身影虔诚
地俯下头,任由头皮被金斑烧蚀,越来越深,直到穿过血肉交连的头皮,蚀透白
森森的颅骨,露出颅内灰白色的脑沟,然后在沟壑纵横的大脑皮层上流动着,留
下金色的烙印。

烙印沿着大脑皮层往外蔓延,直到整个大脑透出金属的质感,仿佛黄金铸成
一样坚不可摧,不朽不坏,澄澈无垢。

那个裸露着脑髓的身影愈发虔诚,他低着头喃喃低语,全心全意地向佛陀顶
礼膜拜,向佛之心,如同磐石一样坚固。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梵唱声中,释特昧普唇角裂开,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然后抬起手
掌,带着令人敬畏的慈悲与怜悯,居高临下按向那个虔诚的身影。

◇    ◇    ◇

大宁坊。坊南。

通往坊外的排污渠上扣着石板,做成暗渠,每隔百余步,都有一道竖直的窨
井。几支火把伸过来,往渠中照了照。里面黑色的污水混着淤泥,水中结着零星
的碎冰,上面漂着菜叶和几片破布。

那些追兵还不放心,弯弓往沟渠中射了几箭才离开。

箭矢贴着头皮飞过,险些射中裹头的黑巾。张恽全身都钻进污水中,只露出
口鼻。等追兵走远,才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去,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郑宾伏在一棵古树的枝桠间,手指按着肩膀被射中的部位。箭杆已经被他折
断,入肉的部分深及两寸,除非割开皮肉,才能取出箭头,鲜血顺着手臂一滴一
滴流到树上。

坊东的街巷中,两人扶携着蹒跚而行。范斌肋下中了一刀,半边身体都被染
得血红。他嘶哑着嗓子道:“兄弟,把我放下吧,这样咱们俩都走不了……”

戚雄将范斌的手臂架在肩上,贴着拐角处的墙根听了片刻,然后悄然退了几
步,藏在临街一户人家的屋檐阴影下。

不多时,几道人影从屋顶掠过,两人屏住呼吸,等着那些江湖人走远。

忽然一朵烟花在天际绽放开来,远处传来欢呼声。

两人同时抬起头,烟花在屋檐的缝隙中透出绚烂的光影,映在两人脸上。

十字街旁,薛礼扛着一杆亮闪闪的银枪,从巷中慢悠悠出来。他一边走一边
哼着小曲,手里拽着条布巾,擦拭着皮甲上的血迹。

烟花绽放,他驻足望向天际,悠闲的神态消失不见,猿背上肌肉缓缓隆起,
腰间的长剑发出一声不甘寂寞的龙吟。

古树上、沟渠中、长街间、太清宫东苑的水榭旁,纷纷有人抬起头,望向夜
空中那朵明亮璀璨的烟花。

王彦章没有抬头,他握紧铁枪,身子微微低伏,盯着面前的对手。

被他引来的追兵足有上百,僧人、军士、江湖人……一层层围成半圆形,将
王彦章围在太清宫的高墙边。

烟花亮起,在寒光凛冽的长刀和枪锋上映出梦幻般的光华。不少人都抬头望
向天空,但最前面一排没有人敢移开视线。他们紧盯着那个铁铸般的少年,心里
不约而同地生起一丝寒意。

这个赤足少年以一己之力,从坊南直杀到西南隅的太清宫,生生杀出一条血
路,沿途阻截的追兵死伤累累,无一能挡,稍有疏忽,也许他们就是下一个伤亡
数字。

“铛!铛铛!铛铛铛!”

一阵匆促的鸣金声响起。手执银枪的魏博军士仿佛同时松了口气,迅速往后
退开。在军官的指挥下,整队收兵。

紧接着,尖利的哨声接连响起,那些江湖人交头接耳,乱纷纷地嘀咕几句,
然后轰然散开,消失在黑暗中。

随即,苍凉的号角声传来,随驾五都的蜀地军官闻声退下。

声势浩大的联盟,顷刻间鸟飞兽散,只剩下寥寥十几名僧人还立在场中。

一道人影跃上墙头,赵归真负手而立,一颗青濛濛的珠子绕身飞舞。他用睥
睨的目光扫过场中的僧人,冷笑着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群大和尚。在我
太清宫外动刀动枪,喊打喊杀……诸位大师修的好佛啊!”

平常喜欢辩经的僧人们,此时对他的奚落充耳不闻,没有一个跟他理论,只
有一名僧人抬起手臂,“斩!”

厉喝声中,众僧同时扑出。

“叮!叮!”王彦章铁枪头尾一摆,挑开两柄戒刀,赤足在墙根一蹬,就地
滚出丈许。

赵归真大怒之下,纵身掠出,道袖飞舞,将一名僧人拍得倒飞出去。

“诛!”

一名黑衣僧人闻声撕开僧袍,在胸口画了个带血的“卍”字符,低吼一声:
“阇都诃那!”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张臂抱住赵归真。

毁灭性的气息从他身体内爆开,一声巨响,迸出漫天血雨。

旁边的王彦章像铁锭一样被震得飞开,几名僧人也被震得耳鼻流血,他们盯
了王彦章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血雨纷纷扬扬飘落,赵归真像被石磨碾过一样倒在墙根,那颗被他养护多年
的护身珠灰飞烟灭,人倒是剩了一口气,但也筋断骨折,奄奄一息。

巨响过后,道门宗派才有人从太清宫出来,远远避开浑身是血的赵归真,围
着他指指点点。最后还是燕姣然现身,将气若游丝的赵归真带回观内。

◇    ◇    ◇

“哗啦”,李昂失手打翻了一函文集,未曾装订的书页掉落满地。

“逃了?”李昂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只带了十几名护卫,围杀他的可是足
有上千人!”

李训伏地道:“陛下息怒。虽然没有在大宁坊找到程侯的尸体,但据信他已
身负重伤,死活尚在两可之间。”

“怎、怎么可能……”李昂失魂落魄地坐回御榻,半晌才喃喃道:“朕……
朕知道了……”

那位程侯竟然以一己之力冲出上千人的包围圈,身负重伤仍逃之夭夭,这完
全超出了李昂的想像。

上千人马是什么概念?在李昂谋划的诛宦大计中,即便将太监中声势中煊赫
的一王三公一网打尽,所动用的全部人马也不过两千之数。难道他长了三头六臂
不成?

李昂猛然又跳了起来,用变调的声音道:“难道是天策府?!”

“回陛下,”鱼弘志道:“奴才奉诏,在天策府守着,府中诸将均未外出,
只不过……”

李训厉声道:“不过什么?在陛下面前还要吞吞吐吐吗?”

李昂一阵心烦意乱,“莫要争吵。不过什么?”

“段少卿去了天策府。”鱼弘志偷偷看了李昂一眼,小声道:“鸿胪寺的大
门被人堵了……”

李昂脸色涨红,随即又变得发青。

大唐虽然不及汉国兵盛,也是威震天下的大国,堂堂鸿胪寺,唐国的脸面,
竟然被人堵了?

震惊、羞耻、愤怒,还有一股深深的惧意,诸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李昂呆立
当场,一时间方寸大乱。

被堵门的不止是鸿胪寺,昨晚大宁坊血雨腥风,相隔一坊之地的大明宫外却
是歌舞升平,欢庆的百姓们目睹了灯楼的壮丽与繁华,又得了圣上的连番赏赐,
直到凌晨方才兴尽而散。

但百姓散开不久,大宁坊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游人还未散尽,便有车马驰
入御街。刚刚辞谢唐皇的各方使节去而复返,叩宫求见。

内侍传诏且待明日,但那些使节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待漏院等候,而是围在丹
凤门前,鼓噪叫嚣,向唐国朝廷讨要说法。

最先赶到的是汉国在长安城常驻的官员,舞阳程侯在大宁坊遇袭的消息刚刚
传开,汉邸便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声称行刺舞阳侯的主谋乃是唐皇。汉邸官员震
惊之余,立刻赶往大明宫,正与其余几国闻讯而来的使节会合。汉国作为六朝之
首,遇刺的又是自家辅政大臣,汉邸的官员当仁不让地排在了声讨的第一位。

叫声最响的则是宋国那位副使。童贯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就拍马赶到大
明宫,要求面见唐皇,询问己方正使的下落。他此时已经吵了一夜,声音仍然又
尖又利,连厚厚的宫门都无法阻挡,说话也越来越难听,大有唐国不给个交待,
宋国便要举倾国之力伐唐的意味。

说实在的,以大唐军威之盛,压根儿就没把宋国那点子威胁放在眼里,但这
会儿谁也不敢胡乱开口。不仅是因为这事唐国不占理,更要紧的是宋国的态度还
不算最恶劣的——昭南那帮蛮子上来就把待漏院给砸了。

谁也没想到,对程侯遇袭事件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昭南人。就在数日之前,
昭南还和宋国势不两立,双方剑拔弩张,几至兵戎相见,战事一触即发。结果转
眼间就为了宋国正使的安危大发雷霆。

那帮昭南人激情如火,程侯遇刺的消息一传开,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鸿胪
寺捉拿段文楚,另一路则由申服君亲自率队,态度极其蛮横地堵在丹凤门外。

昭南人并不是蛮不讲理,相反,他们认为自己特别讲道理。各方使节都来觐
见唐皇,唐皇正在休息,大伙儿不好打扰,就排队等候好了。只不过为了防止有
人插队,来得晚的全都排到街外面去。于是大明宫前的整条御街都被昭南使者拦
住,不允许任何人通行。

相比之下,晋国和秦国的使者火气倒没那么大,但两位正使也把自己的护卫
拉了过来,一同守在丹凤门外,用行动表明要和各方共进退。

舞阳程侯身兼两国正使都在长安城内遇袭,他们要是躲着不出面,将来轮到
自己头上,还指望谁来仗义执言?

五国齐至,大张旗鼓地封堵宫门,一时间长安城内朝野哗然,物议汹汹。

今日正月十六,仍在上元三天假期之内,百官不用上朝。况且大明宫规模宏
大,宫门众多,光南边的大门就有五个之多,就算一国堵一个,还有东面和北面
的宫门可供出入。但堂堂大唐帝国的中枢,朝廷的正门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可
谓尊严扫地,颜面无存。

天色未亮,甚至已经传出流言,说六朝今年都遭了灾,唯独唐国家底殷实,
五国早已眼红不已,如今因为唐皇举止失措,正好被五国捉到把柄,借着程侯遇
刺的事端,各方使节在大明宫外串连得不亦乐乎,多半暗中已经有了默契,要趁
机联师伐唐。

李昂一夜未睡,原本天官赐福的上元夜,如今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五国使
者联手围堵,朝野非议之声四起,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不断传来,使得他一夕三
惊,坐不安席。

李昂既惊惶又不解,区区一个程侯,何以至此呢?!

宋国外戚又如何?且不说宋国那位刘太后早已撤帘,将权柄移交给宋主,即
便刘太后秉政时,朝中的柱石就是贾太师,从未听说刘太后的娘家人如何擅权。
唐国鸿胪寺也有确凿信息,那位程侯在宋国时,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员外郎而已。

所谓汉国嫡脉更是无稽之谈!连阳武侯本人都如同丧家之犬,被汉国弃若敝
屣,无处栖身,何况一个出身暧昧的私生子?若程侯果真如传言所称,身为武皇
嫡脉,以他平定洛都之乱,匡扶天子的功劳,晋封王爵,尚不失为一方诸侯,可
他最终仅仅是受封列侯而已。要知道,唐国的侯爵根本拿不出手,像样的大臣、
太监都有国公之位,郡王也屡见不鲜——与程侯同坊的高霞寓还是郡王呢!

昭南人更是荒唐,见利忘身,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所谓的千万金铢,不啻
于画饼充饥,根本不可能办到,偏偏那些昭南人就如同咬了钩的鱼儿,死也不肯
松口,可谓痴顽成性,愚不可及!

晋国与秦国自顾不暇,与姓程的又无甚交情。这次跳出来,不过是敲敲边鼓
罢了,倒还好说,无非安抚一二。

五国使节同至,看似声势浩大,但李昂私下猜测,多半是趁机讨要好处,不
难打发。真正让他惊忧不已,彻夜未眠的,还是自己那位姑姑。

李昂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得到消息的姑姑突然闯进宫来,当面质问自
己。他左思右想,却总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说辞说服姑姑,毕竟他连自己都说服
不了。

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那个草匪的传闻,但捕风捉影,何以服众?

直到这时候,李昂突然发现,程侯若能从围杀中安然脱身,也许才是最好的
结果。

看着彼此攻讦的李训与鱼弘志,李昂越发心烦,他有些后悔昨晚让郑注连夜
前往凤翔,以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都不要吵了!”李昂喝道:“窥基大师呢?还没回来吗?”

天色微亮,昨晚半夜赶去善后的窥基大师终于回到宫中。

李昂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急切地说道:“大师!你不
是说已经与汉国的吕太后约定,一旦除掉程侯,汉国就会宣布其为叛逆吗?只要
我大唐助吕太后重拾权柄,甚至还会割让舞都,作为谢礼……”

想像与现实居然相差这么多,李昂心如油煎,几乎声泪俱下,“为何……”

“陛下勿忧。”窥基沉声道:“程贼昨夜已然殒命!”

“啊!”

李昂目瞪口呆,他昨晚担心程侯逃脱,事情无法收场,偏偏程侯从天罗地网
中脱身,虎归山林,龙游大海。

他这会儿已经转过心思,只盼着程侯无恙,好平息各方的怒火,即使程侯对
自己深恨衔骨,也只用面对这一个敌人,总好过与天下为敌。

可窥基大师这会儿却告诉他,程侯在最不该死的时候,竟然偏偏死了?

“程侯既死,时辰已到,”窥基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直入心底,“事不宜
迟,还请圣上早下决断!”

“啊?”

李昂又是一惊,半晌才连连点头,“对!大师说得对……”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下定决心,“传李卿!”

◇    ◇    ◇

宣平坊。法云尼寺。

围墙边,一个身影正躬着腰,双手握着铁锹,用机械的动作一锨一锨铲起泥
土。

苍茫的夜色间,身影脚下那个长方形的土坑越来越深,渐渐到了他的肩膀。
那只土坑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长宽正好够一个人睡卧。

程宗扬神情木然地铲起最后一锨泥土,然后拄着铁锹怔了一会儿,两眼望着
墓穴,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焦点。

一个黑影从头顶移来,却是一口黑漆棺木。

程宗扬回过神来,将铁锹扔到坑外,一边举手扶住棺木,一边用干哑的声音
道:“小心放……”

吴三桂和敖润等人用大杠抬着棺木,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内。

程宗扬在下面扶着棺木,仔细摆正,然后吃力地爬出墓穴,甩了甩衣袖上的
泥土。他拈起一支香,在素烛上点燃,插在木牌前,半晌才说道:“韩哥,你陪
我这么久,没想到会在唐国分别……”

一股酸楚直上鼻端,喉头不禁哽住。

韩玉尸首不全,棺内只放着他的头颅,还有几件衣物和常用的物品,棺木是
匆忙买来的薄棺,连碑记也是用木板仓促削制而成,一切都简陋得不成体统。

程宗扬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地说道:“凶手已经被我杀了,但害死兄弟的
元凶还逍遥法外。韩哥你放心,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拿他们的狗头祭奠兄
弟们!”

程宗扬屈膝跪下,磕了个头,哑声道:“此去黄泉,一路走好!”说着将一
把泥土洒在棺木上。

沿墙挖了一排八口墓穴,东边分别埋葬着六位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和死在乱刀
之下的曲武,还有一口墓穴孤零零在西侧,葬的是孙暖。

祁远、郑宾、戚雄、任宏、杜泉、吴三桂、敖润、范斌、高智商、吕奉先、
富安、石超、石越……无论是否带伤,只要能动的都来了,他们一同动手,堆土
成丘,垒起新坟,然后跪成一排,祭奠致哀,给逝去的兄弟送行。

良久,程宗扬抹去泪水,起身向墓穴行了个星月湖大营的军礼,然后转身离
开。

祁远昨晚与石超一道观灯游玩,赶回时已经晚了一步,这会儿跟在程宗扬身
边,轻声道:“程头儿,节哀。”

高智商被吕奉先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师傅,我这会儿就给我爹写
信去!他的宝贝独苗被人欺负了,他还有脸在家躲清闲?你看我这脸……”

高智商指着脸上,他昨晚爬坊墙的时候又崴了脚,脸颊也擦破巴掌大一块,
这会儿涂了金创药,伤口刚结了痂,胖乎乎的圆脸平添了几分凶狠。

“我还没娶媳妇呢,万一破相了咋整?”

程宗扬道:“先不要声张。”

高智商有些不解,“师傅,我们不报复了?”

“要。但不是现在。”程宗扬不带半点情绪地说道:“借他人之力,哪里有
自己一个个杀过去来得痛快。”

“就是!”吕奉先架着高智商的手臂道:“厚道哥,我就说程侯是铁骨铮铮
的好汉!不像你,尽玩阴谋诡计。”

“哎哟,小吕子,你看不起哥咋滴?再说,我爹那是外人吗?”

“没有啊。他们都说让我跟你多学学,怕我心眼儿不够用。其实我觉得还好
吧,但还是要跟你多学一点儿。艺多不压身!”

程宗扬没心情听他们打岔,他真气早已耗尽,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回
复,方才又全凭着一口气挖掘墓穴,这会儿丹田阵阵作痛,经脉欲裂,又有了脱
力的迹象。

“石胖子,”程宗扬开口叫住石超,“范斌受了重伤,往后怕是不能再拿刀
了,让他来我这里吧。他以前签过护卫的契约,现在算是毁约,还有其他几位,
也是因我而死,应该赔多少,我来付。”

“哥哥说的哪里话?范斌跟着你,是他的运道。”

石超说着,眼圈也不禁有些发红。这次伤亡最惨重的,其实是他的护卫。单
在大宁坊,就死了十一个,宅中也死伤十余人。其中颇有几个和曲武一样,是从
晋国带来的老人,身手、忠心都没得说,花钱都买不到,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程宗扬在庵堂前站定脚步,回身道:“贾先生正在安睡,大伙儿不得打扰。
若有人登门,一律不见,等贾先生起来再做安排。”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从大门离开,返回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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